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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空谷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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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夜书一手扛起棺木,一手拎起地上的金文正,不理睬冯卿喻,自顾下山去和仇嫣等人会合了。冯卿喻瞧了瞧身旁密密麻麻的坟头,一股寒意直上心头,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去。

几人会合之后,马上赶往码头,回到了船上。张夜书将金文正双腿的穴道一并封了,以他现在的内力,可保穴道两日不解,但为防万一,他还是用绳索把金文正的四肢缚牢,然后将其绑在船头的桅杆上示众,简直半分薄面也不给金文正和清河帮。清河帮的虽是羞愤交加,无奈强攻的话,又恐投鼠忌器会误伤帮主,最后也只得乖乖放行,而其余的小帮派,生怕得罪了清河帮,更是无一敢横加拦阻。张夜书命水手将三面船帆尽数升起,全速航行,若是风势不减,照此速度航行,到了次日凌晨,能走两三百里,该离开清河帮的势力范围了。如今清河帮已完全被他得罪了,水路怕不是那么好走的了,反正此去桃花谷已是不远,他与仇嫣商量了,打算天一亮便弃船登岸,改走旱道。

张夜书心绪难平,无心睡眠,躺到后半夜,便披衣起床。未曾想这漫漫长夜,还有一人也和他一样难以入眠,他开门出舱之时,仇嫣正好迎面走来,二人撞了个满怀。二人均是智慧超群,从容不迫之人,此刻却都有些惊惶失措,显得呆头呆脑。沉默良久,张夜书当先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天还早着呢,怎么不多睡会儿?”仇嫣道:“睡不着。其实,我来是有件事想和大哥说。”张夜书心照不宣道:“是想劝我放了金文正吧?”仇嫣道:“是。我在汉水盘桓多日,对清河帮的不义之举,既有耳闻,亦有目睹,金文正身为一帮之主,难辞其咎,其罪之深重,说是百死莫赎罪亦不为过。然而正因是一帮之主,才不能杀他。金文正一死,清河帮势必大乱,那么清河帮与千里船行之间的协议便形同废纸,两派间纷争再起,只可怜两岸百姓,又将饱受战火之苦。况且清河帮中小人当道,金文正死后,谁知道上台的会是银文正还是铜文正。”张夜书道:“嫣妹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也正是此意。”仇嫣欣喜道:“大哥能这么想,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左右也是无事,不如现在便将金文正放了,也省的让他知晓我们改道之事。”张夜书道:“还是嫣妹想得周全。”仇嫣莞尔一笑:“大哥也不必夸我,其实你心中亦早有计算。如若不然,我是真猜不透大哥你现在出门想做什么了。”张夜书道:“幸而你不是我的敌人,否则我怕我有一天会死的不明不白。”仇嫣道:“幸而嫣儿永远永远都不会是大哥的敌人。”

来到甲板上,只见沧月如钩,愁云惨淡,无边夜色在白月光下,如同一张垂死之人的脸,显得格外的苍白,一盏挂在船头的老油灯,在风中不停摇曳,有规律地发出吱唔支唔的响声。是夜雾气浓重,视野不及一里,并不适宜行船,若非有黄伯这种在船上呆了半辈子、对汉水地形了若指掌的老水手掌舵,绝不敢全速航行。

金文正也是一宿没睡,张夜书走近他的时候,他马上便抬起了头。张夜书先解了他的穴道,然后斩断了缚住他的绳索。金文正五指被斩,流了不少的血,加上不吃不喝的被绑了一夜,身体已是十分虚弱,绳索被斩断的那一刻,他竟有些站不稳,不得不继续靠在桅杆上歇口气。张夜书道:“两条路,一,你自己下船;二,我宰了你,然后把你的尸体抛下船。”金文正听他这么说,几乎要跪下来摇尾乞怜了:“少侠,在下被你一绑几个时辰,期间连口水没喝上,现在身上半分力气都没有,穴道和绳索又都是刚解开的,在下手脚都还是麻的呢。恳请少侠再宽限一个,噢不,半个时辰就行,好歹让在下恢复点力气。现在下水,在下哪有力气游到岸上呀,这不等同于要在下的命么?”张夜书按住剑鞘,换换把剑拔出,那寒武剑才出鞘一寸,便射出一道森森寒光:“若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死了也罢。”张夜书的手段金文正昨儿可才刚刚领教过,想起他那一死一活埋的手下以及自己空荡荡的右掌,他至今还心有余悸,眼见张夜书拔剑,魂都吓掉了一半,当下不做二选,立马跳入河中,只盼河神保佑,让他能够坚持到岸边,保得一条小命,若能大难不死,日后定年年献祭,永不断绝。

料理完了手头的事,张夜书对仇嫣道:“天色尚早,你回屋再休息一会儿,一早还得赶路。”仇嫣反问他道:“那你呢?”张夜书道:“我不困。”仇嫣道:“我也不困。”张夜书道:“更深露重,还是回屋的好。”仇嫣道:“不怕呢。出门时特意加了件袍子,一点儿也不冷,不会冻着的。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我想和大哥一起看看日出,已有许久不曾看了呢。”张夜书道:“你喜欢看日出?”仇嫣道:“起初并不喜欢。我出生于烟花风月之地,不知道爹爹是谁,刚出生娘亲便投河自尽了,要不是凤姑姑含辛茹苦抚养我,我早就死了吧。凤姑姑在厨房里做事,小时候天蒙蒙亮,便起床给她打下手,常常能看见日出。那时很羡慕其他女孩子,不必干活,可以天天学习女红针黹、琴棋书画和唱歌跳舞,后来她们都要接客,不从妈妈便叫她雇的那些无赖对她们百般毒打,打到她们顺从,才渐渐明白自己其实比她们幸福的多。离开那儿已经很多年头了,姑姑也已过世许久了,每每看见东升的旭日,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和姑姑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有些苦有些累,但还是分外的怀念呢。”张夜书道:“抱歉,令你想起不开心的往事。”仇嫣微笑道:“没关系的,往事就好像一块旧伤疤,只要伤口愈合了,以后再去触碰,毕竟不会有当时那般刻骨铭心的伤痛了。而且现在能大哥并肩闯荡江湖,我很欢喜,真的很欢喜。”面对她真挚的目光,张夜书可以侧头避开:“你能留在大哥身边,大哥很感谢你。”

“哟!左找不到姐姐,右找不到姐姐,我道是去哪儿了呢,原来是和我们的张大公子在船头说悄悄话呀。”

冯卿喻这大嗓门,三里外的人都听得见,经她一吆喝,估摸着船上只要是没睡的,都以为张夜书和仇嫣是在船头私会,张夜书脸顿时就黑了。仇嫣迎上前去,亲热地拉着冯卿喻的手道:“喻妹妹,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起了,距离靠岸还有两个多时辰呢,怎也不多睡一会儿。”冯卿喻仿佛守财奴路上捡了块宝贝,笑的合不拢嘴:“亏得我今日没有贪睡,不然怎能发现这么有价值的情报?”仇嫣垂头弄发,羞涩不语。张夜书不欲辩解,本欲拂袖离去,又觉得这么做更显得自己做贼心虚,有理反而说不清了,便一言不发,由着她说去。好在冯卿喻三心二意,注意力马上就被另一事给吸引了:“咦?金文正人呢。”张夜书不想和她讲话,仇嫣只好代为答道:“被大哥放走了。”冯卿喻大声说道:“什么?放跑了?清河帮造下这么多孽,金文正才是罪魁祸首,你连洪广吾那种小喽啰都不放过,却把金文正这么一头猛虎给放了,你脑子被驴踢了吧?”张夜书按捺不住道:“首先,我做事不必请示姑娘,其次,我脑子未被驴踢过,不过船上确有一头披红戴緑的蠢驴,老喜欢对我叫嚣。”冯卿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登时暴跳如雷道:“姓张的,你骂谁蠢驴呢?有本事你把话重复一遍!”仇嫣使劲地拉住她,以免张夜书破了不打女人的戒律:“喻姐姐莫要激动。放走金文正一事,怪我事先没与你讲明,这儿冷,回屋姐姐再与你细说。”冯卿喻道:“问题不在这儿,关键是你看他那是什么态度啊!居然骂我是驴,还是很蠢的驴!”张夜书道:“我说错了。”冯卿喻道:“算你识相。”张夜书道:“因为你现在更像是一条疯狗。”冯卿喻怒火冲天,挣脱仇嫣,一拳向他打来:“姓张的,我杀了你!”但她连张夜书的衣袂都没沾到,穴道就被他封了。她正欲破口骂人,然而刚说出一个“姓”子,张夜书连她的哑穴也点上了。张夜书为了继续气她,还不忘附在她耳畔,温文尔雅地说道:“多谢姑娘,让在下得以清静片刻。”冯卿喻既不能动,又不能说,只能透过瞪得像铜铃一般的双眸,看出她有么生气。仇嫣替冯卿喻求情道:“大哥,喻妹妹性子确实是急了些,但她毕竟是女孩子,将她晾在这里吹风总归不妥,还是解了她的穴道,莫再戏弄她了。”张夜书道:“她是‘练家子’,体格强健得很,吹个把时辰冷风又算什么。就让她站着,我去睡个回笼觉。”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仇嫣无奈,只得把非烟唤醒,让她替冯卿喻把穴道解了。

到了辰时,天已大亮。张夜书让黄伯将船泊在一处罕有人迹之地,率仇嫣几人下了船。

一个时辰后,他们走到了一座近岸的小镇。那小镇规模不大,像样的商铺都寥寥无几,他们打探许久,才从镇上一名员外家中那儿,以远高于市场价的价钱买下了一辆马车。张夜书不希望多余的人知晓桃花谷的所在,免得有人打搅裴大哥、陆前辈和陈姑娘长眠,而且那晚在船上开罪了冯卿喻以后,她每回见了他,都是一脸苦大仇深、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张夜书也不想呆在车里被她的目光蚕食,所以就主动承担起了车夫的责任,亲自坐在车头赶车。

两日后,渐渐深入到川、陕边界的秦岭山中,道路越来越险峻,再过不久,马车已无法通行。又行了半日,道路大半盘曲在悬崖峭壁之上,最窄处还不到一尺宽,连徒步都已十分艰难。一路上,仇嫣都是由非烟和非柳轮流背着的,然而以非烟和非柳的轻功修为,背着一个人,根本做不到在峭壁上攀援前行。到这时候,张夜书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了,他先脱下长袍,然后将仇嫣负在背上后,用长袍缚紧,以防走到中途,她气力不支,摔下崖去。平安穿过那段险峻的山崖之后,又翻越了三座陡峰,进入一处林木茂盛的山谷。几人沿着一条小溪淌水前行,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桃花谷。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而这深山壑谷之中,桃花似锦,美不胜收。只可惜桃花再美,昔日煮酒坐看花开花谢的师徒三人俱已成花下白骨,再无人欣赏此番美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面对物是人非的寂寥空谷,回头再看崔护这句诗,才知何为人生无常,何为岁月无情。

寻得陆公仪与陈晗依之墓,诸人先将陆公仪和陈晗依墓地上的杂草清除干净,而后就在陆公仪墓地下方不远处筑了座新坟,将裴远之安葬了。张夜书心想以后未必有机会再回来扫祭,所以希望将墓地尽量修得牢固些,前前后后花了五天才将新坟筑好。

葬完裴远之,张夜书余愿已了,再无后顾之忧,打算即刻赶回关外。

张夜书原定计划是取道汉水,从长江顺流而下,到南京之后再由大运河北上京师,然后出关。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路上竟将汉水一霸清河帮给得罪了,走汉水已是绝无可能。冯卿喻想让仇嫣到华山作客,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就建议他们取道关中,由河南、山西前往京师。仇嫣也想一览西岳风光,自是求之不得;汉水走不通,从关中走倒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张夜书并未反对,也就等于默认了这一主张。无人稍作休整,两日后,终于离开桃花谷,启程前往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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