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行至华山脚下一座村子。()那日正是集日,巳时前后,琳琅满目的货摊占了半个街道,正是街上最为拥堵的时候。忽然之间,一匹快马穿入集市,横冲疾驰而来,街上行人猝不及防,个个惊得像似无头苍蝇,毫无目的地向四下里逃窜,混乱中把一名六七岁大的孩子,撞得卧倒在街道中央。那骑士处变不惊,只见他紧握缰绳,使劲儿一拽,马儿长嘶一声,扬起前蹄,腾跃而起。若是不出意外,以这个高度,这匹马应当可以从那孩子身上跳过去,使其毫发无损,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成想那孩子因为恐惧,本能地往后爬了两步。失态的发展出人意表,一下子,那骑士脸上的镇定和自信全被惊惧和惶恐所取代。
众人只道那孩子定被马蹄踩个稀烂,死无全尸了,胆小些的已吓得用双手蒙住眼睛不敢去张望。却见一名白衣女子从人丛中掠出,挟住那孩子,从马蹄底下一闪而过。
那骑士驻马回头看了眼,见那孩子和白衣女子均平安无事,两条腿在马肚子上一夹,想要继续赶路。才走了没多远,忽见一名绿衣女子从天而降,飞掠至骑士身后,袖中骤现一柄短剑,向他削来。骑士急于赶路,无意与她纠缠,便折腰闪避,岂料绿衣女子这一剑乃是声东击西,看似是为了伤人,实则是想削断缰绳。缰绳一断,骑士登时两手空空,无处借力,绿衣女子补上一脚,将他踹下马来。骑士一个鲤鱼打挺,刚刚站起,绿衣女子已乘其不备,从背后将剑架在他脖子上:“你的马险些踩了人,拍拍屁股便想走人,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骑士不耐烦道:“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不就是狮子大开口,想讹上一笔么?甭绕弯子了,你们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只要我身上有那么多,一准赔给你们!”绿衣女子啐道:“谁稀罕你的臭银子了!非烟姐姐,你来评评理,此事该当如何了结?”
那白衣女子牵着那孩子走上前来道:“依我之见,先把这孩子送去本村郎中那儿,看看哪里受伤了没有。倘若受了伤,郎中说该怎么治便怎么治,请公子将医药费如数具结,倘若不曾受伤,公子可任意离去,我姐妹二人不会再加阻挠。”骑士道:“还是非烟姑娘说话中听。此事确实是在下的错,在下亦无意于推卸责任,只是在下目下身负重任,分身乏力。这样吧,在下身上尚有纹银十两三钱,烦请二位先拿着,替在下带这孩子去看郎中,要是这点银子不够用,便请二位前往华山派索要,在下元孝堃,是华山派黄叶真人门下。”绿衣女子道:“都说了,不稀罕你的臭银子!”
“那个,娃儿给大家伙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
绿衣女子上下打量了下来人,此人而立之年,头戴一顶半新不旧的飘飘巾,身着洗得发白的灰布直裰,足登麻鞋,衣着旧而不脏,破而不乱,他的须发、面庞和十指亦都整理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你是谁?”
“惭愧惭愧,还未自我介绍。小可姓鲍,单名一个瑗字,表字坚璧,是这孩子的爹爹。”
这叫鲍瑗的男子刚现身,那孩子便战战兢兢地躲在白衣女子身后不敢露面。白衣女子疑窦丛生,问那孩子道:“小弟弟,他真是你的爹爹?”那孩子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鲍瑗不住摩挲着自己的双掌,猫腰对元孝堃道:“少侠要是忙的话,医馆咱就不去了。至于医药费,我看娃儿伤的也不重,你老看着高兴,随便给一点就成了。”孩儿险些被马踩死,犹自惊魂未定,身为父亲,鲍瑗对此漠不关心,不闻不问,竟是一心想着讨要赔偿,自私如斯,令人作呕。元孝堃鄙夷说道:“我身上统共就十两三钱银子,你看够么?”鲍瑗掂量着到手的银子,乐得笑开了颜:“够了!够了!多谢少侠打赏!狗儿,杵在那儿作甚,还不赶紧给为父滚回家去!”
被鲍瑗一吼,那孩子浑身一颤,吓得哭了出来。鲍瑗双眉倒竖而起,怒冲冲过来拉人:“小王八羔子,长能耐了啊,把为父的话当耳旁风!待回了家,看为父如何收拾你!”那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抱着白衣女子的小腿不放开。一者那孩子使出了吃奶的气力,二者鲍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连扯了几下,竟没能让那孩子松手。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不少人已开始朝这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真就治不了你了啊!”鲍瑗自觉脸上无光,一怒之下,抬手便扇了孩子一个清亮的耳光。待要打第二下,白衣女子看不过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扭至背上,把鲍瑗疼的是呀呀直叫,连连告饶,白衣女子再轻轻一送,鲍瑗往前颠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上。
“非烟、非柳,好大的胆子,谁又允你们惹是生非了。”伴随远处飘来一声和煦如春风的人声,一辆马车缓缓进入了众人的视野,珠帘半卷,一名韶华女子探身而出,目光如水,肌肤胜雪,她并非很美,却像一朵冰川上迎风独立的雪莲,那样出尘绝世,那样遥不可及,一出场便令所有女子黯然失色。这女子正是非烟、非柳的主人仇嫣,而一旁头戴短笠,盘膝而坐的车夫和身穿粉衫的女子毫无疑问就是张夜书和冯卿喻了。
白衣女子非烟、绿衣女子非柳齐道万福道:“奴婢参见小姐!”
仇嫣抬手示意她们起来回话:“非烟,你说,此间发生了何事?”非烟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有条不紊地叙述了一遍。“就是这人,险些撞了人不说,事后还不肯认错,态度极其的嚣张,还自称是华山派弟子。”非柳回头一指,忽然一愣,不知是什么时候,那元孝堃已经悄然跨上马背,准备溜之大吉,此刻已走到了街口,“不好,这人要跑啦,快拦住他!”
非柳话音刚落,冯卿喻便已飞身掠上屋顶,起身追击。街口亦是人满为患,元孝堃不敢策马疾奔,行动甚是迟缓,冯卿喻几个起落,随后翻身一跃,一招“炎火流星”,欲擒元孝堃下马。元孝堃吸取前车之鉴,这一次一手牢牢揪住剩下那半截缰绳,一手一掌击出,想将来犯之敌震退。二人打了个照面,均是错愕不已,然而二人的动作却未因此而有分毫的停滞。元孝堃这一掌偏了两分,冯卿喻顺利擒住他的右肩,但是元孝堃的肩头忽然变得像泥鳅一般油滑,冯卿喻有劲无处使,愣是让元孝堃脱身了。
更叫人纳闷的是元孝堃脱身后非但不跑,反而跳下马来,得意洋洋地笑道:“师姐,我赢了!”冯卿喻道:“谁赢谁输,还犹未可知呢?不信摸摸自己的后背。”元孝堃艰辛将以地伸手摸到领口上,取下一个钩子,钩子上系着一根银线,而银线的另一端则握在冯卿喻的手上。元孝堃不无惊讶道:“是什么时候?”这下轮到冯卿喻得意了:“就在你用混元功之时。瞧着背影我便知道是你了,我猜你很可能会用混元功卸掉我松鹤手的指力,所以一开始便备好了这件东西,若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便把它挂在你背上,看你还望哪儿跑。想不到你个不长进的家伙,真就只会这一招。对了,你不好好在山上练功,照顾师父,下山来做什么?”
元孝堃脸上飘过一朵阴云:“公孙师伯……”冯卿喻不悦道:“什么师伯,他早就被师祖逐出门墙了!”元孝堃马山改口道:“噢,是公孙岳常领一干弟子正在攻山,山上的弟子就快顶不住了。()我入门晚,比较脸生,吴师姐就派我从小道偷偷下山,叫大师兄等人终止龙湾的任务,马上回山救援。”冯卿喻对此做法颇不以为然:“吴师姐也真是小题大作,区区公孙岳常和几名草包弟子,还能把天给捅破了不成,何惧之有,非得在此时急召大师兄不可?”元孝堃道:“师姐你有所不知,你不在的这些天,掌门得了重病,卧床已有半月之久。而且此次攻山的部队,除了公孙岳常和师兄、师姐们外,清溪观的人也参与其中。”冯卿喻震惊道:“什么,竟有此事?不行,我得马上回去。”元孝堃劝说她道:“师姐莫要冲动。现在从山门到玉泉院一路上都被公孙岳常他们给控制了,师姐还是莫要孤身犯险的好,不如与我一同去寻大师兄他们,待我们人齐了,再绸缪营救掌门和同门之策。”冯卿喻道:“你不必多言,身为华山弟子,理应和华山风雨同舟,此刻师兄弟们都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我冯卿喻岂能独免?吴师姐嘱咐的事不容耽搁,你快去通知大师兄吧。”元孝堃仍想劝她三思:“师姐!”然而冯卿喻心意已决,根本就不听他的劝:“放心,我心中有数,会从小道上去,不会硬闯的。”元孝堃不忍她自投罗网,然搬兵救援更是急于星火,容不得须臾的耽搁,权衡轻重缓急,终于狠下心道:“那,师弟去了,你多保重!”
“喻妹妹,你和令师弟的话,我们都听到了。”
冯卿喻坚强一笑,却是难掩心中愁苦:“出了这个村子,再往前走四里地有个三岔口,你们走右边那条,就能去河南了。今日华山有难,妹妹不能如约陪姐姐游玩华山山水了。我们就此别过,来日方长,他日定还有再会之时。”仇嫣道:“妹妹慢走,且听姐姐一言!公孙岳常既是华山派弃徒,定也晓得上山的小道。初时还可能有所疏忽,未派人把守小道,但到这会儿,我想他也该想到了。你从那儿上山,万一你碰上守军了怎么办?”冯卿喻视死如归道:“大不了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张夜书毅然站出来泼了一盆冷水:“只怕鱼死了,而网不破!”
“冰块脸,你!”冯卿喻对于张夜书的冷嘲热讽,一向没有可行的应对之策,唯有哑口无言而已。仇嫣抿嘴一笑,为二人充当和事佬:“大哥此话虽是刻薄,却是不无道理。”
张夜书道:“嫣妹,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华山的风光?”仇嫣深知自己若是开口求张夜书护送冯卿喻回华山,他绝不会拂了她的意思,却未料到他会主动提出帮忙,更未料到他还会害羞,想帮却又不敢说。仇嫣忍俊不禁道:“都到华山脚下了,若是就此错过大好风景,岂非人生一大憾事?”说起来,冯卿喻和仇嫣虽然相谈甚欢,但也仅是萍水相逢而已,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她和张夜书一路上更是摩擦不断,看彼此不顺眼,她连想都没想过自己落难之时,他们会义不容辞地向她施以援手。刹那间,冯卿喻感动得热泪盈眶:“谢谢你们!”仇嫣道:“客气什么,我们是好姐妹呀。”
非烟问道:“小姐,这孩子怎么办?”那孩子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污,脏兮兮的,小脸已被泪水刮成了花脸,仇嫣轻抚他的额头问道:“小弟弟,你娘亲呢?”那孩子好奇地瞧她道:“死了,爹爹经常打娘亲和我,后来娘亲病了,爹爹不给娘亲抓药吃,娘亲就死了。”也不知是在同情这孩子的遭遇,还是想起了自己过往的不幸,仇嫣怜惜道:“真是可怜。非烟,他的父亲呢?”非烟叹息道:“拿着银子,已经走了。”非柳补充道:“那姓鲍的就是个畜生!听老乡们说,那鲍瑗自小便不学无术,是个滥赌鬼。老父还在世的时候,还会收敛一点,自老父过世以后,便变本加厉,不到五六年,把祖宗的家业败个精光。此外还喜欢酗酒,一喝醉便动手打妻儿。这孩子的母亲就是这样给他活活打成残废,不久便不治身亡。我怕再让这孩子跟着他,这孩子也得被他打残打死不可,要不我们就收留了他吧?”
仇嫣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道:“娘亲叫我阿鸿,但爹爹和大家都叫我狗儿。”仇嫣道:“阿鸿是吧,你愿不愿意和姑姑一起生活?”“那非烟姐姐也和狗儿在一起么?”那孩子睁着天真无邪的双眼,望着非烟道。非柳噗嗤笑道:“傻孩子,非烟姐姐和非柳姐姐是小姐的奴婢,生生世世都要伺候小姐,你跟着小姐,非烟姐姐自然跟你在一起了。快说愿意呀。”那孩子欢喜道:“那狗儿愿意!”仇嫣道:“那好,即日起,我便收你为义子。非烟,这孩子喜欢你,你替他取个名姓吧。”非烟道:“这,阿鸿是小姐的义子,名姓理应由小姐来取才是,非烟怎敢!”仇嫣道:“无妨,就当是我的命令好了。”非烟沉思了半晌,答道:“阿鸿既是小姐的义子,那么自然该随小姐姓,他母亲称他为阿鸿,这‘鸿’字寄托了他母亲的深情和期盼,应予保留,而阿鸿生而孤苦,奴婢想取一个‘孤’字应是极好,奴婢想,就叫他仇孤鸿吧。”仇嫣道:“很好,从今往后,仇孤鸿便是仇嫣的义子。”
不出仇嫣所料,公孙岳常在山道险峻之处安排人手,防止华山弟子向外通风报信。
张夜书藏身于一块崖石之后,透过夜幕,只见半里外支起了一顶帐篷。帐门侧对着他,从这个位置,帐内、外的情形一览无余。其中帐外共有两人,均是二十来岁,穿着兰色直裰,腰系灰布汗巾,手执黑鞘长剑,装束和华山弟子相似,多半是公孙岳常的弟子。帐中则有三人,有年近而立,黑面矮个的人也是这般装束,唯一不同的是汗巾上镶有一块莲花玉佩,显示出其与众不同的身份和地位;一道人五十开外,又高又胖,头戴五岳道冠,身披深紫色鹤氅,背上负一柄长剑,那剑剑格呈荷叶状,剑柄甚长,而无剑首;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嘴络腮胡,面目粗狂,声若奔雷,身着麻衣,足登草鞋,腰间叉两把明晃晃的、只有一尺长的宽刃短刀。三人正团坐在篝火旁饮酒长谈。
侦查完敌情,张夜书退到二里外的树林,同仇嫣等人汇合。仇嫣将仇孤鸿暂时安置在山下的村子里,留下非烟看顾。如今那儿只有仇嫣、冯卿喻和非柳三人。
张夜书刚回,冯卿喻便急着上前探听情况。张夜书把之前所见简要说了一说。冯卿喻蹙眉说道:“三个蓝衣服的,是公孙老儿的徒弟,帐中的应是三弟子步云收,那个道人佩戴的是碧云天,想来是清溪观的云深道人,至于那使双刀的汉子,我从未见过。嫣姐姐,你见多识广,是否识得他的来历?”仇嫣道:“恕姐姐我孤陋寡闻。”张夜书道:“是双刀两刃门的人。”冯卿喻道:“双刀两刃门?为何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而且这门派的名字好古怪。等等,既然你早已知道他的来历,为何迟迟不说,非得等我们都答不出的时候才说,这可是有故意卖弄之嫌!”张夜书道:“是你自己没问。”
仇嫣道:“若是双刀两刃门,我倒也有所耳闻。双刀两刃门虽是默默无闻的小门派,其现任掌门人水中月的刀法却是不容小觑,在现今江湖中,至少能排进前八。一寸短一寸险,双刀两刃门的人,武功越高,所用的刀的刀刃越短,刀长不及一尺的人,在双刀两刃门中找不出第四个人来,此人想来不是水中月的师兄文中元,便是他的师弟张中曦。”冯卿喻道:“冰块脸,看不出你别的不行,对这种歪门邪道倒是知道不少。”张夜书毫不避讳道:“因为我也是这种歪门邪道。”
仇嫣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工夫拌嘴。水中月既然将自己的师兄弟派来驻守小道,那他自己也一定亲至华山了。公孙岳常请来诸多强援,料来是想孤注一掷,跟柳掌门斗个你死我活。俗语有云,请神容易送神难,届时不管谁胜谁负,清溪观和双刀两刃门不尝一点甜头,是断不会善罢甘休的。”冯卿喻跳脚骂道:“这个公孙老儿,简直是老不要脸!他和掌门的恩怨再大,毕竟是派内私事,再怎样也不该引狼入室呀!”仇嫣劝慰她道:“妹妹先莫激动。只要柳掌门还在主持大局,华山派便不致落入公孙岳常之手,此事就尚有转圜之余地。只不知此时此刻,山上之态势究竟如何。喻妹妹,你熟悉这儿,此地还有没有其他路径,可绕过前方这道关口?”冯卿喻对此表示无奈:“没有了。前方两面都是万仞绝壁,要山上,唯有突破这道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