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夜书早在侦查敌情之际,心中便已有歼敌之策:“飞柳,你会暗器打穴?”非柳道:“算是会吧,不过准头不是很好,十次之中倒有七八次不中。在这一方面,非烟比我强多了,她受过韵姑姑的指点,可惜她不在这儿。”张夜书道:“这就够了。”说着从地上捡几块大小适中的石子交给她,然后交代道:“前方二里有一崖石,一会儿你躲在石头之后,我将那些人吸引过来,你一看到步云收、云深道人和双刀汉子,便拿石子打他们的。”冯卿喻道:“那我做什么?”张夜书道:“姑娘只须作壁上观,不给我等添麻烦,便是大功一件。”冯卿喻心中明明已偷偷骂了千百遍冰块脸,口上却说:“谅你在为本姑娘解围,本姑娘暂不与你一般计较,不然以本姑娘以往的性子,非得骂你个狗血淋头不可。”张夜书道:“与泼妇骂街虽是有失身份,然姑娘若有此雅兴,张夜书乐意奉陪。”说罢无视气鼓鼓的冯卿喻,径直上山去了。这还不够,非柳这小丫头也在一旁添油加醋,故意气她道:“冯姑娘,这一路过来,你日日与公子争论不休,但结果呢,却是半点便宜也没讨到。依小女子愚见,从今往后你还是少说两句,最好是一句也别说,免得再自讨苦吃。”仇嫣故作严肃,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婉:“非柳,怎可如此对冯姑娘说话!喻妹妹,这野丫头年纪尚小,不识规矩,我代她道声歉,你别放心上。”冯卿喻道:“童言无忌么,我怎么会在意?”非柳皱眉道:“我才不是小孩呢。不跟你胡扯,公子都走远了。”
张夜书走到灯火恰能照到自己的地方,故意制造出一点动静,那些人都不是庸手,听到动静,旋即惊觉。
步云手走到帐外,附耳对两名弟子说了什么,那两名蓝衣人得令,掣剑在手,步步为营,缓缓向外排查。张夜书迅速退回到崖石之后,待两人走到三丈之内,屈指一弹,两粒石子不偏不倚,正中他们的穴道。张夜书走上前去,用拇指摁住两人背上的死穴,小心催动真气,注入一缕真气,只要控制好真气的量,注入的即便是死穴,对人体也几乎无损,但死穴毕竟是死穴,真气入穴的一刹那,浑身疼痛无比。两名蓝衣人惨叫一声,悲若猿啼,马上便因忍受不了剧痛而昏厥过去。
步云收、云深道人以及双刀汉子三人闻听惨叫,只道两名弟子已经罹难,他们相视一眼,俱各按捺不住了。三人各抄家伙,双刀汉子一马当先,步云收和云深道人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后,两两间都只有两步的距离,三人互为犄角,确保任何一人受到攻击,另外两人都可以在第一时间支援到位。
张夜书让非柳沉住气,直到他们走到两丈之内,才示意她出手。三人背对火光,黑暗中伸手不见自己十指,但他们毕竟都是好手,依靠声音,依旧能够准确判断暗器的方位和速度。不过由于并非出自同门,而是三个门派临时抽调人手混编在一起的乌合之众,三人各怀鬼胎,人心不齐,遇到了突发情况,三人不是选择共同进退,而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各自为阵。步云收立在原地,一剑弹开了石子;道人则是背身一跃,避开石子;而双刀汉子却是疾行一步,弓步站立,横握双刀,朝茫茫夜色中漫无目的地嘶声呐喊:“只会暗箭伤人的鼠辈,有种现出身来,与爷爷决一死战!”张夜书等步云收、云深道人和双刀汉子站好位之后方才出手,石子破空之声本就微乎其微,双刀汉子声若洪钟,更是将暗器破空之声掩盖得完全听不到。话未落音,他和步云收、云深道人三人已同时被封了穴道。
双刀汉子发觉自己穴道被暗器击中,怒发冲冠道:“果然是无胆鼠辈,不敢与爷爷决一死战,只会使这等下三滥的伎俩!”非柳道:“大胡子好不要脸,自己的暗器功夫差,就说人家会使暗器的都是鼠辈。”双刀汉子冷哼一声,不屑地道:“暗器本就是下三滥的伎俩!”
云深道人倒是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一团和气:“皇甫兄,你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怄气什么气。小姑娘,伯伯问你……”非柳打断他道:“什么伯伯,我才没你这么丑的亲戚呢。再说人家已经十五岁了,哪里就小了。”云深道人笑呵呵地道:“那好,姑娘,贫道与你们素未谋面,你们是何人,又是为何要为难我们?”
冯卿喻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华山派与你们清溪观历来进水不犯河水,你们又为何要为难我们华山派?”步云收道:“冯师妹,我那两位师弟,他们怎么样了?”冯卿喻道:“他们毫发无损,只是昏睡过去。我不似某人,对同门都下得去狠手!”说这话时,冯卿喻带着深深的敌意。步云收双唇紧闭,面部神经一阵阵地抽搐,过了半响,直至唇角渗出鲜血才道:“鲁师弟……步云收对不住他。”冯卿喻止不住泪眼婆娑,抬起一半的手又缓缓放下:“鲁师兄并未恨过你,师兄他真是个傻瓜。嫣姐姐,我们走吧。”她拭去脸颊的泪痕道。
待众人从小道翻越至镇岳宫,再下山赶至玉泉院,华山派已经陷入了重围。公孙岳常、清溪观、双刀两刃门三方势力的总人数,全加起来目测有两百余众。但就后门,便有十余个人看守。
冯卿喻发愁道:“对方人多势众,我们要如何进入玉泉院?”非柳摩拳擦掌道:“这还用想,当然是硬闯呗,就不信凭这些人的能耐,能挡得住我家公子。”仇嫣道:“他们自然不是你家公子的对手,但是玉泉院外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人,一处遭受攻击,其余各处马上便会分兵驰援。你家公子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三太子,个人武功再高,双拳终是难敌四手。我们的目的是要进入玉泉院,别入院不成,反让你家公子陷于险境。这事还得智取,不可力敌。”
张夜书虽未发表意见,但他的想法与仇嫣一致,他扫视四周,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突破口,当目光落在一丛白蜡树上,他蓦然心生一计:“你们都噤声,小心随我来。”
几人跟随张夜书,蹑手蹑脚潜行到白蜡树下。仇嫣七窍玲珑,一下子便已领悟了张夜书的意图,却也由衷叹服于张夜书的机敏:“原来如此!”冯卿喻和非烟却都还蒙在鼓里,神情里透着迷惘。仇嫣解释道:“白蜡树经常被用于制作枪杆,因其木质坚韧,不易断折。大哥就是利用了白蜡树的这一特点,先将白蜡弯折,让我们站到树顶,借白蜡树的弹力将我们送入玉泉院中。”
张夜书道:“一会儿我拉动树干,必会惊动守卫,他们据此只有十丈,转眼便能赶来,你们的速度必须要快!非柳,小姐不会武功,保护好她!”非柳道:“非柳明白!”冯卿喻道:“我也会好好照顾好嫣姐姐的!”
张夜书攀上树顶,将菱形镖钉入树干,又把金丝在上面饶了两周,飞身跃下。而后使出“千斤坠”,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快速的往下拉,只一眨眼的工夫,象腿粗、两丈长的树干便被他拉得与地面平行,非柳和冯卿喻一人一边挟着仇嫣跳上树干,张夜书手一松,树干直竖而起,将三人送上了夜空。而直到这时候,守卫们才呈一个扇形,从玉泉院匆匆包夹而来。送走了仇嫣等人,张夜书只剩孤身一人,已无后顾之忧,行动起来随心所欲,他也无心恋战,施展出绝世轻功,以快得如同鬼魅的身法在守卫之间穿梭。众人只觉眼前一晃,有一人影闪过,余者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张夜书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甩于身后,轻身一跃,掠过后门旁的高墙,进入了玉泉院。
进去以后,首要之事便是与大家汇合。他跃上一棵巨榕,居高临下,见她们都在一座亭子里,仇嫣侧身坐在长椅之上,非柳侍立在她身旁,冯卿喻则在跟一名坐于轮椅之上的男子谈论些什么。
“看,是公子!”
待张夜书步入亭中,那男子作揖说道:“在下鲁孝颜,是小喻的师兄。小喻一路上多蒙张公子关照,今日我堂堂华山派,回护不了自家弟子,还得劳烦公子送她回山,连累冯姑娘扭伤了脚,鲁某既是感激,又是羞愧。”
张夜书心想着此人姓鲁,叫冯卿喻又叫得这般亲昵,与她的关系不一般,想必就是之前她口中的那个鲁师兄了,而冯卿喻所说的“对同门都下得去狠手”以及步云收所说的“对不起他”,指的应该是步云收弄残了鲁孝颜的双腿。张夜书也只是随便一猜,真相究竟如何,他也无从考证。“鲁兄言重了。伤得重不重?”张夜书同鲁孝颜寒暄一句,便回头问仇嫣道。
仇嫣摇头答道:“无甚大碍。”
“都是非柳办事不力,小姐才会受伤,请公子责罚奴婢吧!”
仇嫣道:“傻丫头,你已经尽力回护我了,无须自责。”
鲁孝颜道:“本想叫小喻送冯姑娘去药王阁敷些伤药,但冯姑娘不愿离开这里,非要等见了公子才行。现在可好,张公子已平安到了,冯姑娘也该安心就医了。”
“若只是扭伤,在下身上就有跌打药酒,非柳,你来给小姐上药。”张夜书幼时独自在丛林生活,买不到药物,受了伤就只能根据药方自己配制,长此以往,也就养成了自己配药的习惯,药方都是他师父经过多年研究而得到的,疗效较市面上卖的寻常伤药要好上许多。
冯卿喻这时候说道:“公孙岳常在殿前叫嚣,吴师姐强忍不过,已和秦师兄打起来了。我和师兄得去给吴师姐助阵了。非柳,你平日不是最爱看热闹,不和我们一起?”非柳是小孩子家心性,当然想看热闹了,可张夜书的吩咐又不得不遵,遂左右为难道:“但我还没给小姐上药呢!”冯卿喻道:“这点你不必操心,只管交给你家公子好了。身为义兄,照顾妹妹也是他的分内之事。”张夜书道:“冯姑娘,你无须激我。非柳,想去便去,小姐我自会看顾。”
“伤的是左脚吧?”自那晚在船上闲谈被冯卿喻撞见之后,张夜书一直在刻意避免与仇嫣独处的可能,生恐众人误会了他们的关系。他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闷声说道。
“嗯。”仇嫣未语鬓先红。
张夜书扶着她,让她倚在长椅一端的红柱子上,右腿在长椅上伸直,这才褪下她的鞋袜,为了尽可能少地触碰到她扭伤的部位,增加她的痛楚,整个过程他展示出前所未有耐性和细心,简直就像是剥丝抽茧一般。仇嫣儿时被厨娘领养,老鸨为着她能干脏活累活,并未给她裹脚,然而她的一双天足却是和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一样的白皙纤小,美中不足的是脚背上留有一道小小的粉色伤疤。虽然仅是扭伤,但仇嫣的伤势挺重,脚踝和脚背上一大片都红肿起来了,没个十天八天是下不了地了。张夜书道:“擦药酒之前,得先舒经活络,以便于吸收。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仇嫣点头说道:“嗯。”经她首肯,张夜书便用手掌刮擦扭伤的部位,一开始是轻轻地、缓缓地,等她渐渐适应这若有若无的痛感之后,便加快刮擦的速度和力度,刮到赤热,倒少许药酒在手心,涂抹到扭伤的部位上,继续刮擦,至药酒挥发殆尽,才算完毕。再看仇嫣,已是疼得直冒冷汗,眼角带泪,却是紧要牙关,没有吐露半个“疼”字。
张夜书道:“抱歉,我只想着这方法兴许可行,而没考虑到你从三四丈的地方落下有多危险。”张夜书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有愧于心,终是决定向她说一声抱歉。仇嫣道:“其实,若是没有我们这些累赘,以大哥的轻功造诣,莫说是小小华山,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能来去自如,真要说起来,该说抱歉的是嫣儿才是。”张夜书道:“你我都是孤儿,同时天涯沦落人,自当相依为命,以后休再提‘累赘’二字。”仇嫣道:“嫣儿谨记就是。”在给她穿袜子时,张夜书无意间将裤脚往上捋了一截,猛然发觉她小腿之上还有一道深褐色的伤疤。仇嫣待欲遮掩,张夜书将裤管拉至膝盖处。这道伤疤向下凹,从小腿延伸到跟腱,像一条丑陋蛐蜒,与洁白如玉的小腿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叫人触目惊心。张夜书十分清楚这道是如何形成的,那是将某种特制的铁器嵌入肉里,过了数月甚至数年之后,待伤口自行愈合了,再将铁器取出,那铁器的形状便深深烙在了身体上,成为永不能消除的疤痕。一些诡秘、极端的宗派经常对它们的信徒做出这样的疯狂之举,烙上宗派的图腾,目的是希望信徒们永生永世效忠于它们,但这个疤痕的形状不规则,而且尺寸过大,并不像什么图腾,那么它的存在就只剩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惩罚。张夜书不忍直视,不知是哪个禽兽,对一名柔弱女子如此残忍!“那混账,是谁!”张夜书愠怒道。“他已经死了。”仇嫣说话时,感情甚是复杂,有仇恨,有快意,也有遗憾。张夜书本就口拙,那人已死,那么他连唯一可以安慰她的手段也都没了,只得赶忙掐断这一话题,莫再触及这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默默给她穿好了鞋。还是仇嫣主动打开话头:“我们也去大殿那儿吧?非柳这丫头是越来越胡闹了,不知有没有给喻妹妹添乱,不看着终是不得安心。”“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