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又规定我们在请示市委以前不能作任何报道,家涛,如果我再不向你述说,也许就一定会发了疯的。
但是,一旦拿起笔来,我又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能够说些什么。因为比起这一路上我们所看到的,和你比起来,我这支笔实在是太稚嫩了。而且,我相信,也不仅是我,即使是再富于写作天赋的一个人,即使他是举世皆知的大作家,也不可能把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描绘于万一。
也许,还是说几件小事情吧。
一天早晨起来,我们的追踪目标突然不见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找着什么好休息地方了。一直找了好长时间,才发现原来他们是在一个废弃的大水泥管子里过夜的。当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还没有醒过来。
仅有的一张破毯子盖在那个女人身上,那男的像刺猬一样蜷缩在管道外侧,那里的夜很冷,他的身子被冻得索索直抖……在那一刻,我是多么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他们脱几件啊……可是,不能。
这次出门,他们很显然是没有带什么钱的。一路上的生活怎么办,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多可解决的途径啊。
每到一地,男的就到处搜寻各种各样可换钱的东西。不管是易拉罐还是废铁皮废塑料,还有什么啤酒瓶子破书旧报等等,只要一发现了,那个男的一定全捡起来。所以,远远看去,他那一个三轮车,就像是一座正在缓缓移动的垃圾山……为了帮助他,一开始我们也有意把一些这类东西沿路丢下,等着他来拾取。可是看着他为我们随意丢弃的一个破瓶子一本破书不住地停下车来,有时被风吹远了还要跑好长的路,心里那种感受真是太痛苦了,而且总觉得有点儿耍猴子的滋味。
后来不记得是谁出了一个主意,有意在一本书里夹了一百块钱,丢在他即将走过的路上。谁知道这下坏了,他捡起这本书来,却怎么也不上路了,干脆在路边坐下来,大概在等着那个丢钱人来取哩。他不走,我们自然也不能走,只好也在不远处久久地等着,一直等到天麻麻黑,他才无可奈何地又上了路……可以看出,那一夜他其实是并不高兴的,我们也突然感到心里面一阵难受,发誓以后再也不去做这样的傻事了。
其实,要说生存能力,他这个人才是最强的。每到一个地方,不管多苦多累,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找一个不花钱又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
第二件事,自然就是打闹吃的了。我们发现他对那个女人的确是太好了,有时他们也花钱买一点儿像样的饭,有时好像钱没了,或者是为了省一点吧,就进饭店里去讨。但是不管怎么着,那个女人吃的总比男的要好一些。
再接下来,就是找地方卖他那些一路上捡来的破烂了。他好像就有那么种本领,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三拐两拐,他就总能找到一家收破烂的摊子,并很快换回急需的几张票子来,害得我们却要无端地跟在他后面跑许多的冤枉路。
昨天夜里,又出了一件天大的事,不知道是什么人搞的鬼,一夜起来,他那个破三轮车的两个轮胎全被扎破了,停在半路上不能走了。好在离前面的一个县城已经不远,他在地上呆坐了一气,居然用最笨的办法,下了车,硬推着一直步行七八里,才找到了一个可以换补轮胎的地方。好在有路上捡到的那一百块钱,他自己还有点积蓄,否则我就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了……虽然一路上我们也发现了,似乎真的有人一直在跟踪他们,也跟踪我们,但是除了这一次再没出过什么大事,我们和他们都很安全,家涛,你放心好了。
要说笨,他真是够笨的,但是他好像有一种很执著又很达观的东西,却是一般人都不具备的。你很难想象,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的情绪还是蛮高的,有时一边走一边还哼着唱着,和那个女人逗笑个不停。
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几乎能把湘市“二人台”的所有曲调都吹出来。说真的,我觉得他活得很充实也很快乐,认识到这一点真的是很吃惊的,也许他才算是我们真正的雁云汉子啊!
前面的路还很长,各种可能遇到的事情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但是,看他那样子,他一定会毫不畏惧一往无前地走下去,而我们也只有跟着他一直去享受这样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煎熬了。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永恒,什么是快乐,也许真的值得我们好好地思考一下了。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些天我们也一直争论不休。
如果目的并不重要,或者说人一生的终极不过是死,只有过程才是美丽而真实的,那么牛二的这个过程是不是比追踪着他的我们更真实、更美丽也更富于自我实现的意义?
过去,我似乎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是那样的空那样的浮,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生活有过一丝的满意,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觉得我们和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庞大群体,相隔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对于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感觉他们的喜怒哀乐是那样的隔膜那样的陌生,好像他们纯粹是另一个星球上的某钟动物……家涛,我觉得我现在的思想乱了,一下子什么也说不清楚了,但是我的这种感觉就是这么清晰又这么强烈……好啦,我实在说不下去了,天也马上就要亮了,一个新的完全陌生的一天还在等着我们,还是以后再告诉你吧。
读罢徐蕾的信,李家涛沉思了许久,好半天都有点神思恍惚。
徐蕾毕竟太年轻,这样一件事情,对于她来说,也许影响的确是巨大的,但是,年轻人嘛,能够多受一点儿苦难教育,总是有意义的。
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比徐蕾其实想得要远多了,而且这也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具有的一种政治远见啊。
在许多问题上,李家涛和徐蕾的观点都大不相同。
是不是这些年来他对徐蕾太不关心了,徐蕾才会突然之间异想天开,搞起什么长途跟踪采访来……从这里到四川,一路上要翻多少座山,要过多少条河,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没想到一向弱不禁风的徐蕾居然要风雨无阻地一直走下去,这难道不是有点太疯狂太不可思议了吗?
李家涛微微闭着眼睛,就总是浮现出徐蕾那一副娇弱无力的身影。有时看到她站在一座高高的悬崖上,有时看到她正在过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那滔天的河水漫过来漫过来,不一会儿便把他俩全吞没了……就在这一刻,李家涛是彻彻底底原谅了徐蕾……“我一定要救他!”这个时候,李家涛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想了想,李家涛驱车直奔雷东原住的花园别墅区域。
李家涛深信,这一切,都和这个叫雷东原的煤矿矿长相关联。李家涛不愿意介入市委书记苟天和市长仇罗邝之间的争斗,并不代表他对这中间的枝枝叶叶不关心,相反,李家涛为此也做了充分的准备。
李家涛也知道,这个雷东原和市长仇罗邝关系密切,而雷东原也是仇罗邝的软肋。
只是,这一次,市委书记苟天出手太急了些!
这些曰子,小湘市全市上下干部群众的思想实际上乱极了,而且在省里的形象也一下子变得很糟糕,这实在是为政者不能不充分考虑的一个大问题。
要是换了过去,苟天是绝不允许这样的。许多年以来,湘市一直是全省甚至全国的一个排头兵啊。
但是现在不同了,人代会的选举还没有正式结束,雷东原等这伙人就不顾大局跳了出来,把干部群众的思想几乎全搞乱了。
现在好啦,曹非“双规”了,也就是隔离起来让他来交代问题,李家涛很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小子实际上是一个软骨头,不会硬挺下去的。
一直躲在医院里的仇罗邝虽然表面上还很镇定,一再说是身体养好了,要求正式报到参加下一阶段的会议,但是前些曰子的那种自信气质早没了。
只可惜雷东原这个关键人物还没有落网,否则这个案子早就拿下来,雁云也就由大乱而到大治了。
问题是,仇罗邝这个市长在李家涛心目中的印象不是一般的好。对雷东原和仇罗邝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李家涛也一直没有弄懂。
以仇罗邝嫉恶如仇的姓格,怎么可能容忍雷东原这样的人存在?
而在这个案子上,仇罗邝到底陷入多深?
这也让李家涛颇为踌躇……可是,不管怎么样,也不管李家涛愿意不愿意,因为徐蕾陷入了险境,让李家涛不得不介入到这场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