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洞庭之前,沈凤鸣与我说,若得胜归来,他便要前来提亲。”朱雀便瞥着夏琰道,“我也未答他什么——秋葵不过是为还他人情才去,他两个连好都没好上,所谓成亲,我只由他先发梦发着。这厢回来,秋葵落得这般,我当然不肯,那日便叫沈凤鸣‘准备完了后事’来见我。他还真来了——他说,他当真将后事尽数准备好了——所谓‘后事’,便是他与秋葵‘往后之事’——还信口开河说,秋葵已然应允了他了。”
朱雀停顿一下,又道:“我自是不信,将秋葵叫来。她一听便矢口否认,说从未有过此事。沈凤鸣当我面将她拉了,改口说是——虽然还未谈及婚嫁,但总之他们两个已是好了,再有一阵,总是越发好。我再问秋葵,秋葵摇头不认。沈凤鸣只说她是面薄怕羞,我便追问两遍,她反复抵死都是这般回答——我便说,既然不曾要好,那么沈凤鸣再想怎么补救她,也没机会——便不必留他性命了。她竟慌忙改了口,与我说——是真的与他好了。”
“那是叫师父逼出来的了。”夏琰摇头笑道,“方才秋葵提的那什么‘违心之语’,就是指的这一句?”
朱雀点头。“从心而论,我实认为沈凤鸣未曾照顾好了秋葵,便是该杀。不过秋葵前两日天天磨着我,与我长短说沈凤鸣如何如何将性命来救她,我倒也当真犹豫了——我想着,她自此没了自保之力,若杀了沈凤鸣,将来真未必再能找到第二个值我相信之人,肯那般护着她。就算是你——你也不能陪她一生一世。秋葵的性子你知道,沈凤鸣的性子你也知道——一个什么都不敢说,一个什么都敢说,到底是好还是没好,是违心还是真心,我现在倒也不在乎了。哪怕是违心——她肯如此说句违心的言语,也已不比当年她对你的心意少。我自然要与她个面子,也与自己个理由,留下沈凤鸣的命来。”
夏琰暗自咬了咬唇,“他们若真的好了,该成亲便成亲,顾及我做什么?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师父总得一个有好事在,我不成,秋葵成了也好。”
“你倒是不在乎,外面却有的是人说闲话。”朱雀道,“莫说他们还没真成,就算真成了——也必不会在你这般消沉的当儿办喜事。你若想他们好,便早点把你自己那事解决了。”
夏琰只好苦笑,应了一声,“是,我知道了。”又道,“不过一时半刻自是不可能,这一个月留在师父这,师父不若将第十诀‘离别’教给我罢?”
朱雀瞪着他冷笑,“你竟也会跟我讨要这个了?”
“也……也不是讨要。”夏琰道,“只是……师父不是说么,‘明镜诀’重心境。我眼下……可不就是个‘离别’的心境,也没心思做别的,多半是——学这个还好些。”
朱雀只冷冷道,“没到时候。”起身道:“你若不吃饭,便回房去吧。”
夏琰想说什么,不过见朱雀突然如此语气,只能罢了。或许朱雀一直认为——他学成便要出师,出师便要离开他这个师父。若真为此说,“离别”倒也确是种新的“离别”。他站起身来,与朱雀行礼告退,想了想又回来道:“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君黎从没想过将来要离开师父,更不可能不认师父——便算不是日日都陪在师父左右,可无论何时师父招一招手,我都必立时赶至,总——不叫师父失望便是了。”
朱雀摆手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与你说这许多,是叫你在这般事上,学学沈凤鸣。不管你与卓燕或是青龙谷结过什么怨,你若真想得那个人,便就暂且放了那些过节又能如何?莫将甚事都推了旁人——沈凤鸣与我旧时也非无怨,他来我这也不曾知我肯不肯放过他,不还是来了?秋葵当面也口口声声只是不想见他,他都不曾肯退,你那小姑娘不管说了什么,总比秋葵来得软些——你就当了真放手了么?”
夏琰愣怔怔立着,一时竟没法言语。朱雀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朱雀不是他,又怎么明白他的处境?他在乎的又哪里是旁人,还不是刺刺那颗心所向——固然刺刺从不肯说出秋葵那样决绝的话来,可秋葵从一始便说要取沈凤鸣性命,到得今日,改口只说不想见他,这其中早是变化甚多,日见温软了;而刺刺呢,一始与他说的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与他两人一同相与相抗,可是现在呢?……
他虽解刺刺感受,可若真正深想,他只觉沉暗、无望。
“不过,你与他这处境也是有些不同。”朱雀总算道,“单刺刺新死了哥哥,确也没法子。你既然都回来了,便等过这一阵,断七之后再上门去提。总算她这哥哥还未成家,丧事也只如孩童一般,不必大兴,有了一两个月,也够了。”
夏琰强振了振面色,“是啊,我也是打算等到那时候。”
“既有了打算,”朱雀挥挥手,“你今日先去休息吧,这一个月若真留在这,放落心与我打理些杂事,时候差不多了,再周全考虑去青龙谷。”
夏琰正应了,朱雀又想起件事来,“差些忘了告诉你。”他开口道,“我说有你爹的消息——也不是全然无中生有。我听人说夏铮前阵给京里上疏,顺带提了份告请,说是离开京城也有半年了,想十月下旬光景,回家省趟亲。我听他选的这日子,想是特为了你的大婚来的。眼下你虽是不办了,他想必还不晓得,这告请已经请了,也不知批是没批,你既在内城里,便自想办法去打听打听——说不准,过个把月便能见着他回来。”
夏琰又是一愣怔。他知道,夏铮如今身份,若没圣旨,定回不得京——上任不过半年,也非重要年节,多半极难得批,可想必是见了自己那封信,也不顾信里劝阻,急急匆匆地便向京里递请。——早该想到,这世上哪有父亲肯缺席孩子的终身大事?哪怕他或也深知不该与他见面,却也偏要这样作一番努力,来靠近自己几分。
心里忽又难过了。自从定下这婚约,他或是太忘形了,几乎忘记了——自己那般不祥的命中断言。甚至刺刺走了,他也避着不肯将眼下所遇的种种非幸归罪于此。可也许——终还是逃不开那样的咒诅?他无法去细思,他害怕若细思——那些离别,甚至就连无意的死,或也该是自己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