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宽窄巷子的裴府是个三间四进的宅院,裴衍与季重莲的正屋自然在中路上,当时的沈心悠为了避嫌,特意选了位于东边的一个小偏苑里住下,偏苑里开了侧门,穿过一条小夹道便有一道角门,通过角门便是宽窄巷子的大街了。
也就是说,若是张太太想要差人秘密来寻沈心悠,甚至不用通过二门的婆子,直接打点好了角门这处,裴府里的其他人根本不会知道。
沈心悠是见过几次素心的,此刻听到芳儿的通报也不疑有他,让芳儿亲自去引了她进来。
素心有一张鹅蛋脸,柳叶眉,原本该是极妩媚的单凤眼却被她低垂的目光微微收敛着,乍然闪烁中便透出一丝阴戾之色,让她原本该是明媚的脸庞多了几分难言的晦涩。
素心今日着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小衫,襟口上绣着兰花,腰上系着条一条藕荷色的六幅裙,身姿笔挺地往那里一站,连沈心悠都觉着有些恍然,这婢女的举止气度似乎比张太太还要好上几分。
“沈姑娘!”
素心给沈心悠见了礼,低垂的目光中却有几分不屑,再抬眉时便是她一贯平静的脸孔。
“素心,是不是张太太有事找我?”
沈心悠此刻已经抹干了眼泪,只是眼眶周围仍然红红的,一看便知道她曾经哭过。
素心目光一闪,不由上前两步面露关切地问道:“咱们太太知道裴大人昨日已经回了府中,特意让素心过来瞧瞧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用了,”说到这话,沈心悠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掉落在地,她面色凄怕难掩悲伤,“如今太太已然回了府,这里再不需要我,恐怕三日后我便要离开裴府了。”
素心惊讶地望向沈心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中隐隐透着一股愤恨之情,芳儿在一旁看着却以为她在为沈心悠不值,也跟着搭话道:“可不是,大人不念旧情,就只顾着太太的感受,可想过一分咱们娘姑娘没有,真正是让人齿寒心冷!”
“芳儿,你别说了!”
沈心悠含着泪呵斥了芳儿一声,就在这个时候她也不愿意听到别人说裴衍半分不是,救命之恩大过天,或许是她太贪心了,总是想要的更多。
“姑娘,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你还不允许婢子说两句吗?敢明儿咱们都被扫地出门了,想哭都没地哭去!”
芳儿看着沈心悠,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愤,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们母女都是在沈心悠下面讨生活的,如今眼看着太太便要主事了,要真正查起来哪还有她们母女的活路?
素心脸色沉郁,眸中神色复杂难明,“沈姑娘这便放弃了?”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沈心悠咬了咬唇,“大人根本无意与我,不然这次回府也不会说替我寻了个人,如今他们只想把我嫁了了事,省得再呆在府中碍眼。”
素心冷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道:“裴太太心胸狭窄,听说在婆家时便容不下别人,就算裴大人有意于你,可顾忌着她的面上,怎么也不敢说破。”
“你……怎么知道?”
沈心悠怔住了,带着几分疑惑地看向了眼前的女子,怎么素心说起这话来她甚至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素心面色微微一僵,见沈心悠主仆都望向了她,心中不由一慌,却又急快地反应过来,“还不是咱们太太关心沈姑娘,这才托人打听清楚了裴太太的为人,听说起初在丹阳时便容不下自己的庶妹,非得逼着妹妹去做了妾,如今换到沈姑娘的身上,以裴太太善妒之心,只怕是在裴大人身边当个妾也是不行的。”
被素心这一说,沈心悠面色更是沉到了底,她身形颤了颤,一手撑在桌上抚住了额头,凄然道:“那如此说来,我便更没有机会了……”
芳儿已是一旁急得跺脚,素心却是不慌不忙对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劳烦妹妹守在门口,素心有几句话要与沈姑娘说。”
芳儿怔了怔,有些胡疑地看向素心,她们同为婢女,她凭什么要让自己回避?难不成是张太太有事要交待?
想到这个可能,芳儿心中一动,平时里张太太对沈心悠本就另眼相看,指不定这次也能帮上忙,便听得沈心悠点头道:“芳儿,你先退下吧!”
芳儿应了一声,又看了素心一眼,这才缓缓地走向了房门口,人却是没有走远了,转到了屏风后就顿住了脚步,削尖了耳朵努力地听着内里的动静。
素心这时已经坐在了沈心悠的旁边,她的眸子漆黑如墨,像深不见底的幽潭,闪着冷冽噬人的黑芒,沈心悠看了一眼,已是止不住心惊,有些慌乱地避开与她的对视,只轻声道:“张太太有什么要交待的,你且说吧!”竟然丝毫不觉得一个婢女与她平起平坐有什么不妥,仿佛素心本来就应该坐着,而不是站着。
“沈姑娘难道就不会为自己打算?若是离开裴府后,你还能去哪里,又能嫁得个什么好人家?”
素心的话几乎是一语中的,就像一把犀利的宝剑准备无误地戳中了沈心悠的最柔软的心房,让她心神俱震!
沈心悠面色倏地雪白,紧紧地闭目不言,是啊,她已经没有了去处,即使是那个远房的表姑母,这么多年亲戚间都没有了走动,别人凭什么要收留自己,更何况甘肃那边更是清苦,她根本不想去!
沈心悠的表情素心看在眼里,心中一声冷嗤,面上却是不显,仍然不遗余力地为她打着气,“沈姑娘,你要把握住你现在能把握的,既然还没有离开裴府,你怎么样都能争上一争!”
“可太太杵在那里,她不点头,大人便不会接纳我……”
沈心悠还纠结在这个问题上,裴衍看重季重莲,但季重莲绝对不会犯傻给自己找不自在,这样她又有什么机会?
她也想争,可是她与季重莲的起点不同,俩人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素心目光一沉,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那若裴太太不在了呢?”
“你说什么?!”
沈心悠惊地猛然抬起了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素心,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你……你是什么意思?”
素心安抚地对着沈心悠一笑,“不管素心是什么意思,素心与咱们太太可都是为了沈姑娘好。”
沈心悠默然地垂下了目光,脑中似乎正在做着激烈的挣扎,素心已是从袖袋里取出一个淡紫色的荷包,轻轻推在了沈心悠跟前,翘唇道:“只要在裴太太的饮食中下入一点点的粉末,她便再不会醒来!”
“不行,不行!”
沈心悠连连摇头,惊恐地看向素心,像是从来也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般,张太太虽然有时候跋扈嚣张,但却不是这样心狠之人,更遑论教唆人行凶杀人。
素心面容一肃,“沈姑娘,对敌人仁慈,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要想清楚。”
“可你是要我……要我去杀人!”
沈心悠面色惊惶地看着那个紫色的荷包,仿佛那是一块烫手的火碳,她根本碰都不敢碰上一下。
“裴太太又不会死。”
素心神秘一笑,循循善诱道:“这是西域传来的神药,只会让人永远沉入睡眠当中,却还留着一口气,不会死的。”
沈心悠心中一滞,“那不是就像个活死人?!”
不死不活,却什么也感觉不到,那样的生活不是比死还惨?!
季重莲可从来没有害过她,即使不喜欢她,却也避着她,没有挑过她的刺,没有找过她的麻烦,可现在若是要她将季重莲害成那样……
沈心悠远突然不敢往下去想。
她不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怎么能以怨报德?
她看得出来裴衍有多看重自己的妻子,若是季重莲真地成了那般模样,只怕他会生不如死吧?
素心仪态端方地站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袖口上没有的灰尘,“话已至此,多说无益,这是沈姑娘自己的前程,东西素心放这里了,咱们太太的话也带到了,沈姑娘自己好好想想吧。”
沈心悠咬着唇点了头,唤了芳儿进来送素心出门,一个人却陷入了沉沉地思考中。
芳儿在屏风后听到了素心与沈心悠所说的话,在送素心出去时,她忍不住问道:“素心姐,若是咱们姑娘真地做了这事,张太太会不会帮着她说话?”
若是沈心悠还能留在裴府,她们母女的地位自然不会动摇,芳儿是打的这个主意。
素心脚步一顿,装作一副吃惊的模样看向芳儿,直将她看得尴尬不已,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担心我们姑娘。”
素心恍然大悟的模样,这才笑了笑,“咱们太太把沈姑娘当作妹妹一般,自然会为她说话。”
素心并不怕这事被芳儿知道,她们主仆自然是一个鼻孔通气的,沈心悠若真要办这事,定还要通过芳儿的手,可就她刚才所见,沈心悠似乎还在犹豫中,如果说动了芳儿,指不定还能成为一个助力。
“那包药粉真地只是让人昏睡过去,不会死人?”
芳儿再次问了一遍素心,她心中也很紧张,做这样的事情确实有些缺德,但正像素心所言,谁人不为自己考虑,你不陷害整治别人,或许别人下一刻便要端了你的饭碗,如今便是看谁下手更快了。
“死了人便要惊动官府,这是咱们太太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但你们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这药粉,起初裴太太就会像染了风寒的症状,过不了两天才会陷入昏睡中,你们完全不用担心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之后再毁了那药粉,别人自然是无迹可寻。”
素心又细细地给芳儿说了一次,比与沈心悠谈话时更有耐心,这一路走来她吃了无数的亏,自以为识人还是准的,沈心悠虽然有那个心,但性子到底绵软了些,不够心狠手辣,或许论起决断与行事的速度还比不上她的婢女芳儿。
俩人靠着夹道的墙角细细私语了一番,到了最后,芳儿已是连连点头,对素心保证道:“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会再劝劝姑娘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