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站苑内宽广那口湖泊边上,粼粼波光映照他墨色锦袍上,就像披了一层五彩霞光,他长久地沉默着,突然,脚尖一挑,勾起一块碎石便向前踢了出去。
石块落水,让原本一平如镜湖面泛起了层层波纹,原本栖湖面上飞鸟扑腾了一下纷纷惊翅而飞,盘旋天空中发出莫明惊啼。
身后有脚步声轻轻靠近,裴衍只是抿紧了唇,不发一言。
“阿衍!”
裴氏缓缓走近,藕荷色裙摆身后摇晃,裙尾上点缀珍珠好像落下雪片堆叠了一起,折射出一片温润光芒,她面上含着淡淡笑意,一手轻轻搭了裴衍肩上。
“姐姐,是我拖累了你!”
裴衍转过身来,目光有些黯沉,细看而去,那深不见底幽潭中竟然跳跃着莫明火光,看着让人有些有心惊。
“谈什么拖累不拖累。”
裴氏笑着摆了摆手,“不过一个族长之位,你觉得姐姐看得上眼吗?”
陆氏眼皮子毕竟太窄了,这些宅门里争斗伎俩她从小看到大,若是她真想要,陆氏又怎么争得过?
裴衍有些迟疑,“姐夫那里……”
“你姐夫性子你还不了解吗?”
说到季宁,裴氏不觉勾起了唇,目光扫向那宽广湖面,“既然嫁给了她,我就没什么好求,只愿这一生顺遂平安,自由自地做个富贵闲人!”
“姐姐,我将来定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裴衍扶住了裴氏肩膀,极其认真地看着她。
裴氏一怔,忽而便笑了,一手拍裴衍手臂上,“难道姐姐现过得不好吗?你姐夫对我一心一意地疼爱着,还有两个聪明可爱孩子,姐姐这辈子知足了。”
“不,姐姐!”
裴衍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中透出一抹让人心惊波涛,“总有一天,我会重回上京城,裴家不会永远没落!”
“嗯。”
裴氏笑着点了点头,“姐姐相信你!”
向季家提亲,为了表示郑重,裴氏亲自走了一遭。
季老太太端着甜白瓷傲枝雪梅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端坐一旁裴氏。
一身绯红锦缎凤尾长裙穿裴氏身上,不仅不显得张扬,反而带出一丝内敛华贵,如梅花映雪,清冷而孤傲,不愧是裴家出来姑娘,季老太太暗自心里点了点头。
虽然裴家败走上京,但那也只是过去,如今裴衍一跃而起,官拜四品,虽然只是一个武将,但那初生牛犊不怕虎气势也令人不敢小觑。
或许,裴家真会再一次朝堂中崭露头角!
“七太太这次来到咱们家,必是有事吧?”
季老太太目光扫过那堆叠红木案头上层层礼盒,裴氏带着这样厚礼,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说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裴氏笑着点了点头,但面色却是极其郑重,“咱们丹阳住了这么些年,我也没来正式拜访过老太太,老太太胸怀大度,可别心里怪我!”
季老太太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裴家与季家本就没什么交情,裴氏不来拜见她是正理,若真来了,那便定是有事了。
“这次我来,其实……是代我弟弟来向五姑娘求亲!”
裴氏眸中笑意浅浅,面上神情却是极认真和郑重,看得季老太太心头一颤,手中茶盏倏地便顿了花梨木小几上。
季家近是走了什么运道,先有周郁向季幽兰提亲,眼下裴衍竟然想要求娶季重莲?
难不成真是季崇泽这一门喜事给带来好运道,若是这样,那杨氏岂不是个旺家带运好媳妇?
一眨眼功夫,季老太太已是心念电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笑道:“裴大人我也晃眼见过一面,确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只是我那五丫头…。”
季老太太叹了一声,“这事也不瞒着七太太,前段日子我家五丫头本已是准备许给了秦家那位探花郎,哪知中途出了些变故,这门亲事才没成…。五丫头是我看着长大了,我是见不得她受委屈,若是裴家……”
季老太太说到这里话语一顿,目光中却是饱含着深意地望向了裴氏。
纸是包不住火,若是等到裴家今后知道了这件事情再来嫌弃季重莲,她还是要先说个明白。
季老太太认真观察着裴氏表情变化,倘若她要流露出一刻迟疑,这门婚事便没有必要谈下去了。
裴氏脸上笑容没有变化,嗓音轻柔,听耳里是别样温润动听,“我与五姑娘早已相识,她人品德行无一不佳,没娶到五姑娘那是秦家人没福分,我可是巴巴地想她做我弟妹呢!”
季老太太点了点头,唇角笑容缓缓拉升,也许这门亲事做得成!
又听裴氏继续说道:“我那弟弟从小虽然长上京城里,却不是个纨绔子弟,又因家中变故早早地离开了那里,性子里便多了几分坚韧,原本他少年从军我心里也担忧着,可他能得燕王赏识步步高升,那也是他福份,老太太若是还不放心,等下次我便带上阿衍亲自来给您瞧瞧?”
“好!好!”
季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裴氏话都说到了点子上,她哪有不满意道理。
长上京城,那便是说裴衍出自名门望族家世良好,可就算那样也没养成个纨绔性子,说明他洁身自好又识礼守规矩,虽然裴家出了变故,也只是时运不济,眼下裴衍不是又凭自己能力打拼出来了吗?
少年心性又经过那样一番磨砺,可比一般人要加沉稳内敛,年岁上不过长了季重莲七岁,倒也不算太大。
季老太太感叹了一声,若是裴父仍旧还是朝堂中那个执掌风云权臣,怕是裴衍如今早已经娶妻生子,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季家?
裴家与季家遭遇有些相似,所以季老太太便有些同病相连感觉,又见裴氏气度不凡,心里早已经生出了好感。
“这事……你母亲可知道?”
季老太太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头看向裴氏。
家里亲事论理说应该长辈出面,裴衍却是求了姐姐来,那裴母又其中扮演着什么样角色呢?
“母亲如今还彭泽老宅子里呆着,自从父亲那事后她便一直深居简出,阿衍也算是跟着我长大,所以这事便由我出面说和,但老太太放心,婚事说定了后我母亲铁定也是要来。”
裴氏眼波婉转,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是大气风范。
她这样说道倒是无可挑剔,当年裴母带着一双儿女离京本也是不易,长姐如母,要说裴氏是看着裴衍长大也不为过,如今裴母不他们姐弟身边,裴氏也是有资格为裴衍出面。
这边裴氏放下提亲礼物离开后才没多久,季芙蓉便像一阵风似地卷进了翡翠潭来,惊得季重莲手中帐本“啪”地一声掉翻了地上。
一旁采秋忙弯身拾了起来,又吹了吹上面灰尘,这才重放了季重莲面前。
“五妹妹,出事了!”
季芙蓉刚刚站定,还来不及喘口气,那声音听起来都有几分尖细。
“瞧大姐姐你慌得,是出什么事了?”
季重莲一挥手,采秋便退了下去。
“五妹妹,有人来给你提亲了!”
季芙蓉一把握住了季重莲手,满脸紧张,再没有初次听到谢娘子给季幽兰提亲那股兴奋和欢喜劲。
“啊?”
季重莲心中“咯噔”一声,脸上一下便红了。
为她提亲……该不会是裴衍吧?
这是早预料之中事,可此刻她却欢喜不起来,因为季幽兰还没有找到呢。
这个三姐姐也不知道是走哪里,分出去好几拨人沿路寻找她,竟是没有一拨人找到了,当然也不能停下,只有继续寻找。
可时间拖得越久,便越让人担心,她真怕季幽兰会遇到什么不测。
季芙蓉却是来回地转着走,丝毫没有留意到季重莲异样,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来提亲人是谁吗?竟是本家七太太裴氏,她是为她弟弟前来求娶你!”
“喔!”
季重莲只是应了一声,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思绪早已经游移到那些寻找季幽兰人给她送回消息上,究竟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她所遗漏了?
季芙蓉转身瞪了季重莲一眼,双手扶住她双肩轻摇了起来,“就是那个裴衍啊!广福寺时我曾见过他一面,那模样……那模样虽也是不差,可那感觉却是像一块冰,冷冷眼神,足以将人给冻死……他还很凶!”
季芙蓉似回想起多年前一面之缘,她也只是凑巧看见了裴衍,那时他正将一个逮住贼人反手扔了地上,看也不看一眼便一脚踏了上去,十五岁少年表情漠然而冷酷,仿佛他脚下踩着不是一个生生活人,而是一只任人践踏蚂蚁,痛得那人“嗷嗷”直叫,他却仍然面无表情。
当时她心里便对裴衍生出了一股畏惧,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回想起来便只记得那双让她冷到骨髓里眼睛,让人不寒而栗!
“嗯,他确很凶!”
季重莲回过神来,见着季芙蓉脸上焦急神色,也跟着点了点头。
如果裴衍不凶悍一些,那么到了西北那块恶狼之地,怕是早被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下了。
“所以,五妹妹千万不要答应嫁给他!”
季芙蓉神情认真地看向季重莲,似乎求得她一个保证。
季重莲只觉得嘴角抽了抽,季芙蓉这是什么逻辑,怎么对待她与季幽兰婚事完全是两种不同反应,她是该庆幸还是悲哀?
“这事……还要看老太太怎么说。”
季重莲撇过了头去,却没有正面回答季芙蓉这个问题,不免让她心中有几分失望。
季芙蓉紧紧地抿着唇,转头望了望四周,后才踱步到窗边软榻上坐了下来,她目光看着窗外,茫然得全然没有焦距,整个人透着一股诡异沉静。
季重莲默了默,也跟着走了过去坐季芙蓉身旁,牵起她手,轻声问道:“大姐姐,你到底是怎么了?”
季芙蓉这段日子是有些反常了,关心别人多过关心自己,好像还有些迫不及待意味,季重莲都有些不适应了。
季芙蓉怔了怔,目光落俩人交握手上,不知怎么便觉得鼻头一酸,“啪嗒”一声便落下泪来。
“大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那滴泪水落季重莲手背上,她只觉得心里一阵滚烫,手忙脚乱地抽出腰间绢帕给季芙蓉擦着眼泪。
“我不知道,我近脑袋里乱得很……”
季芙蓉摇晃着脑袋,整个人神智显得有些迷乱,季重莲看着心惊,忙一把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背安慰道:“大姐姐,这是家里,我们都你身边,没事,你不要乱想……”
“五妹妹……”
季芙蓉咬了咬唇,泪水又无声地滑落。
她童家过得不活,一点也不活啊!
婆婆嫌弃她生不出孩子,总是拿冷眼看她,一副是他们季家高攀了东阳伯府模样,妯娌里隔三岔五地冷嘲热讽,屋里妾室姨娘们个个争宠,天天她面前吵来吵去,她看着都头痛,童经年却还怨她没有管家本事,将整个家弄得乌烟瘴气。
可天知道,她不是没有本事,只是压根不愿搭理这些糟心事。
这个家她为什么要管,管好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对童家,她没有一点归宿感,呆那空空苑落里尤如坐牢一般地令人难受,甚至对着童经年她都有种作呕冲动。
一屋子莺莺燕燕,不是婆婆塞进来便是他自个儿看上,甚至连妹妹房里丫环都不放过,这种男人……她当初怎么就和这种男人做成了夫妻?
墨菊也她身边劝过无数次,让她想开些,等着春兰生下孩子便抱自个儿跟前养着,只要孩子平安长大,那就是她今后依仗。
她懂,这些道理她都懂,但心却是放不开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原本还有些丰腴身子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她也不想,但这种低落到绝望感觉却是渐渐填满了她心扉。
难道……这一生她都要这样过吗?
回到丹阳,她能够喘上一口气了,童家人看不到地方,她以为她能活得和从前一样,她也努力这样做。
可是不行,她时间有限,她或许看不到两个妹妹嫁人便又要返回上京城了,所以她急迫起来,急迫得有些不正常了。
“大姐姐,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好多了……”
感觉到背上有湿濡泪水浸了进来,季重莲眼眶倏地泛红,心里是一阵止不住地酸涩。
虽然季芙蓉回到家里什么都不说,可她怎么看不出她委屈呢?
从前那么骄傲大姐姐,那么意气风发光芒四射,如今童家熬成了什么模样?
有些话,她想说出口,这句话心里忍了又忍,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劝和不劝离,季老太太定然也是这样想,所以即使对童家早生了怨尤,也没有对季芙蓉提过这样话。
女子嫁了人,自然就希望婚姻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被休女子要么是寻了死,要么是被娘家接回来,可那也是受了白眼让整个家族也跟着蒙羞。
好听一点和离,可和离女人还有什么前途?
再嫁吗?
或许那又是一个不能预见深坑,再到绝望、心死,看着自己年华老去,枯萎凋零,就这样孤独寂寞地走完一生?
听着季芙蓉压抑轻泣渐渐响了起来,后竟是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季重莲只能一边劝说一边安慰,像是哄着孩子一般看着她哭累了,渐渐倒自己怀中睡着了。
墨菊守门外,听到了季芙蓉哭泣声,她也跟着掉泪,这些年她家奶奶也过得太苦了,如今能够将这份苦处给倒出来,她心里也宽慰了不少。
她只盼着季芙蓉丹阳养好了身子,再把这心放宽一宽,今后再回到上京城里也不怕那帮牛鬼蛇神继续折腾了。
裴氏来提亲当天,季老太太便告诉了季重莲这事,知道自己孙女是个有主见,老太太便也不瞒着她。
“明天七太太便要带他来给我见见,你到时也顺便瞧瞧合不合心意,总要你自己看了满意才行。”
季老太太这样说着,含笑看向季重莲,倒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扭捏了一阵,便低声应道:“全凭祖母做主!”
看来季老太太也没反对意思,那么后只要她点头了,这婚事就算是定了,季重莲没想到这般顺遂,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听说大丫头今儿个你那里哭过了?”
季老太太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水,看也没看季重莲一眼。
“是。”
季重莲心中一跳,季老太太可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风,这宅子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眼睛。
“那丫头心里苦着,也不愿意给外人说道,你多多陪陪她也是好。”
季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倒是想将季芙蓉留身边,可嫁出去女儿泼出去水,这次留她丹阳呆了许多时日也是破例了,就算这样回到婆家也不免被人说道,可老太太也只能顾到眼前了,再多她也管不了。
“大姐姐……”
季重莲看了一眼季老太太脸色,犹豫着说道:“大姐姐真地就要这样童家呆上一辈子吗?”
季老太太诧异地看了季重莲一眼,敛容竖眉道:“不能这样还能怎么样?那些不该有心思,想也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