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芙蓉已经定下了东阳伯童家事已是传得整个孟府皆知,季重莲即使想装作不知道也不现实,正巧季芙蓉带着香菊来她屋里坐坐,两姐妹索性就聊开了。
“这事是大伯母决定?”
季重莲牵着季芙蓉手,只觉得几日未见,这双手亦发地骨节分明,透着一股子苍白。
季芙蓉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唇角牵出一抹笑来,无力地好似路旁菟丝花,“父亲与母亲都是同意,这才将婚事定了下来,眼下准备东西还多,等到我及笄时刚刚好。”
“大姐姐也是愿意?”
季重莲眸中盛着一抹担忧,从来都是大气沉稳季芙蓉,从来都是凡事镇定自若季芙蓉,她第一次她眸中见到了忐忑不安神情,那是对未来不确定以及茫然。
“没有愿意不愿意,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晚都是要走上这一遭。”
季芙蓉摇了摇头,忽地一笑,“再过几年,你不也一样,到时候祖母定会为你好好挑选。”
说到季老太太,季重莲目光一黯,“这事……大伯母还没告诉祖母吧?若是她老人家知道,一定很是失望!”
“是。”
季芙蓉沉重地点了点头,“祖母与大姑母已是为我相看了人家,原本咱们回去便要定下,但是……母亲也是为了我好,他们两老赞成事,我若反对,岂不是不孝?”
季芙蓉此刻表情很是平淡,嫁谁不是嫁呢,只是终让季老太太失望了,她心里有些愧疚。
“大姐姐,我知道你也有你难处。”
季重莲轻叹了一声,握紧了季芙蓉手,“那东阳伯家是怎么样,大伯母有先托人去打听过吗,听说是三房嫡子?”
“大房三房都是嫡出,只三房不承爵罢了,但东阳伯如今还健,说这些都早着呢!”
季芙蓉牵了牵唇角,神色亦发淡然,目光转向季重莲时,却有一丝认真叮嘱,“五妹妹,我知道你是明白,咱们女人这辈子不管嫁给了谁,只要过好自己日子,别委屈了自己,那便值了!”
“大姐姐!”
季重莲有些震惊地望向季芙蓉,她还以为季芙蓉会给她讲一堆道理呢,什么相夫教子,母赁子贵,以丈夫为天……显然她这个大姐姐想法很开明,这是好事。
过好自己日子,这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又何其艰难?
如今她也只能希望季芙蓉一切顺遂,一生安乐!
这阵子大太太倒是春风得意,满面红光,走起路来似乎都能卷起一阵风,逢人便是一张笑脸,那嘴就没合上过。
看来大太太是早打定了主意,季芙蓉嫁妆也就城里风风火火地置办了起来。
这一日,孟府倒是来了位难得客人,大太太将季重莲姐弟也给一并叫上了。
还未进得房内,就看侍立廊下那些丫环婆子们紧绷脸色,季重莲也觉得有些压抑,季崇宇甚至偷偷扯了扯她衣袖,有些想落跑冲动。
季重莲对他暗暗摇了摇头,这才走近了崔妈妈,笑道:“今日不知来是什么贵客,大伯母竟然没让妈妈进去侍候着?”
不止是崔妈妈,就连大太太两个贴身侍婢明兰和明玉都一并站外头,让人好生纳闷。
“不过是一家人叙叙旧,咱们呆里面反倒不美,五姑娘与四少爷来了正好,大姑娘与二姑娘早到了,你们请吧!”
崔妈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自从被季重莲坑了几次后,她也深知眼前小姑娘不简单,这明摆着想向她套口风呢,可她又凭什么要理会?
平日里不知道巴结着她,眼下可知道她好处了?!
还有陈四家那一茬,崔妈妈一想着就来气,若不是五姑娘大姑娘跟前说了些什么,大姑娘又怎么会严办了陈四两口子,就连大太太都特意提醒了她一遭,让她看着下面人,别贪得太狠了,若是再不知收敛,回去便给她好看!
这一惊一吓着实让崔妈妈收了几分胆子,想来想去,这矛头也只能转到季重莲头上,这小姑娘和她不对盘,那么今后也别想她会有好脸色看!
一家人叙旧?
季重莲眼波婉转,崔妈妈不说还好,一说她也有几分明白了,心中有了几分计较,她捏了捏季崇宇手,回身让红英与碧元也廊下守着,两姐弟这便进屋去了。
屋内很是安静,季芙蓉与季海棠坐一侧,大太太面色紧绷着,斜睨目光带出一丝轻讽与鄙夷。
季重莲目光微转,这才看清坐客座上一对母女。
女子年龄该是有三十上下,削瘦瓜子脸,面容有几分清丽,但隐隐透着一股憔悴黄,梳着端庄攒珠髻,斜插一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深红色镂金大红洋缎窄袖衫衬得她肤色黯淡了几分。
一旁少女年纪看着只比季海棠小上一些,容貌鲜明,微仰下颌带着几分不自觉傲气,着一件浅洋红衫裙,裙上用金银双色丝线勾勒出繁复如意云纹,袖口绣着大朵牡丹花,襦裙下摆是滚了两指来宽海水波蓝图,看着便很是亮眼。
这母女俩样貌有几分相似,但也同时像着一个人。
季重莲目光微微一缩,已是拉着季崇宇先对着大太太见了礼。
大太太摆了摆手,用绢帕掩了口,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你们四姑母与暖玉表姐,那时你们年纪小怕是印象不深,如今一同见见也能混个脸熟了。”
四姑太太季明瑶,那才是季老太太嫡亲闺女,十六岁时便嫁到太常寺少卿齐大人府,夫婿齐飞扬是翰林院检讨,当初就因为有着这层关系才会被季老太爷给相中。
可是入了齐府后季明瑶没能生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齐暖玉,庶子齐济贤虽然养了她名下,可他姨娘还,毕竟比不了亲生那么贴心,齐家处境也是尴尬。
季家逢难之时,齐家便已经急急地撇清了关系,就连季老太太离开上京时也没能再见上季明瑶一眼,为这事,季家上下都不免有几分心凉。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此刻大太太见到季明瑶没半分好脸色,就连季芙蓉与季海棠表情也很是拘谨,远没有那种见到亲人时喜欢与轻松。
季重莲与季崇宇给季明瑶见了礼,她已是拉起两姐弟到了近前,感叹道:“当初四弟妹还时,你们年纪都小着,如今一转眼都已经长得这般大了,姑娘标志,哥儿俊俏,好啊……好!”
季重莲只是安静地笑着,她不知道季明瑶说这话时有几分真心,或者纯粹只是敷衍。
若是当初季家蒙难时,季明瑶也能表现出此刻关切,恐怕季老太太也不会这般伤心失望了。
齐暖玉一旁瘪了瘪嘴,目光四处闪烁着,显然有些心不焉。
“大嫂,我听说芙蓉定下了东阳伯家三房嫡子,真是恭喜大嫂了!”
季明瑶笑着说道,全然无视大太太冷脸,若不是她修养太好,那便是这一味殷勤终是为了达成其他目。
“这也是祖上积德!”
大太太打了个哈哈,转头看向季芙蓉时,已是一脸满意和欣慰,一手轻抚着她如缎黑发。
季芙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微微侧了侧身。
“四姑太太上京这几年,可有去看望过你大哥?”
大太太转头看向季明瑶,一句话便让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垂膝上手不由紧紧绞住了裙摆。
季家逢难,齐家又有意与季家划清界线,怎么还能容她与季家人打交道。
不是说嫁夫随夫吗?她当初背弃了自己娘家,不也是想婆家好过些吗?
她又没有嫡子傍身,若是不处处计算着,眼下齐家日子必定难熬。
“大舅母!”
眼见着季明瑶难堪,齐暖玉“噌”地一下便站了起来,目光中透出一丝忿意,“你不用拿话挤兑我母亲,咱们母女俩齐家处境如何你又不是不知,季家人何曾给过半分帮助,你现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母亲?”
“好个伶牙俐齿小姑娘,四姑太太,这就是你教出好女儿?!”
大太太一拍桌子冷笑一声,想要蹬鼻子上脸,她也不是善茬。
“暖玉,给我坐下!”
季明瑶低斥了一声,齐暖玉显然还是不服气,由着她扯了几下裙摆,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只是将脸歪向一旁,显出她不忿之情。
“大嫂,我不是来与你争论孰是孰非,当初我是有不对,但也请大嫂体谅我作为齐家媳妇不易,如今我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你们母女上京消息,这才巴巴地赶来看看,不为其他,就是想知道母亲与父亲眼下还好吗?”
季明瑶说着这话时,眸中已是水光流动,话到尾音带出几丝哽咽。
大太太本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季老太太一直也待她颇好,念着季明瑶始终是老太太嫡亲闺女,她心头一软,叹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老太太那般惦念着你,临别时却等不到你来送行,你可知道她有多失望?”
“母亲……”
听了这话,季明瑶已是哭倒一侧,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淌。
季芙蓉见状不好,忙带了姐弟几个先退了出来,季明瑶毕竟是长辈,怎么着也该给她留几分颜面。
眼下听大太太口气已是有些缓和,想来待会也不会再这般冷嘲热讽了,季家姐妹几个均都松了口气。
季崇宇见这没他什么事,便和季重莲说了一声又回屋温书去了。
季芙蓉一旁看了不禁有几羡慕道:“宝哥儿就没宇哥儿这般听话乖巧,若是我将来不季家了,怕是没有人能管着他了!”
季重莲一旁笑着却是不好说什么,季崇宝那性子,小霸王一个,谁能管着他啊?
大太太又是这般溺爱着,真不知道将来会成个什么样。
姐妹几个正说着话,想是季明瑶将齐暖玉也给支过来了,她始终板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季重莲几个,径直坐了花厅角落里楠木交椅上。
季海棠瞄了齐暖玉一眼,看向季重莲有些疑惑表情,忍不住低声道:“五妹妹那时不大爱和咱们玩,想必是不知道,暖玉表妹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惹她就是了。”
季芙蓉也点了点头,转过头后忍不住轻叹一声,那时齐暖玉家世好,又是嫡女,自然百宠生娇,若不是季家家道中落,她们母女想必齐家日子定也是好过。
今日里见着四姑母竟然他们小辈面前痛哭流涕,说实,季芙蓉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这就是做人家媳妇,嫁了人总会身不由己,希望将来自己不会同她一般。
既然齐暖玉不爱搭理她们,季重莲自然也不会自找没趣,就这里和季芙蓉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过半个时辰,大太太便派明玉找来了,说是四姑太太这就要走了,齐暖玉立马站起了身,忙不迭地提着裙摆跑出了花厅。
季重莲几人对视一眼,复也跟了上去。
大太太拉着季明瑶手,殷殷叮嘱道:“若是得空了便回丹阳去看看老太太,虽然她心里不说,定也是想着你。”
何况季芙蓉婚事上大太太心里对季老太太是有愧,若是能帮着将季明瑶给劝回来了,指不定老太太对她怒火会小上一分,都是做媳妇,各有各不容易。
“是。”
季明瑶眼眶仍然是红红,闻言握紧了大太太手,又有些哽咽道:“大嫂辛苦了,家里一切还仰仗你!”
大太太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齐暖玉,不自觉地眉头深皱,“暖玉这性子还是得好好磨磨,如今不比从前,别以为齐家人还能这般纵着她,十一岁大姑娘了,过两年也该说亲了,这样性子哪家敢要?”
“大嫂教训得是。”
季明瑶应了一声,齐暖玉却她身后咬紧了唇,满脸地不忿。
终于送走了季明瑶母女,大太太也有些疲倦了,便让季重莲她们各自下去了,只留下季芙蓉一人说话。
回去路上,季海棠挽着季重莲手,忽而轻轻一笑,“五妹妹,你可不知道从前暖玉表妹有多么霸道,如今这模样也着实是……”
季重莲摇了摇头,不过看着季海棠笑了,她也有几分诧异,自然这不是幸灾乐祸笑,因为笑到后季海棠脸色渐渐变成了哀伤,有种兔死狐悲伤感。
虽然季家没落了,可齐暖玉再不济还有四姑母季明瑶为她真心打算着,那是齐家嫡女,父亲是翰林院检讨,祖父是太常寺少卿,今后造化怎么样也会强过她!
季芙蓉有大太太,可她这个庶女又有谁会真关心?
似乎看出了季海棠眸中忧愁,季重莲捏了捏她手,笑道:“我这入了城后客栈里歇脚,洪姨娘还来看望了一回,她让我转告二姐姐话竟是给我忘了。”
“洪姨娘……她还好吗?”
季海棠一怔,洪姨娘虽然是她亲母,但从小便教导她要听从大太太,好好侍奉好季芙蓉就是她本份,这一点她从来没忘,如今她们母女关系反倒是淡了许多。
“看着还好。”
季重莲点了点头,“洪姨娘让你不用挂念她,好好听大伯母话。”
季海棠翘了翘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笑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这几句,她人生从出生那一刻就已经被定格了,听大太太话,做季芙蓉形影不离影子。
“二姐姐,”季重莲摇了摇季海棠手,“能有个关心自己人已是不易,洪姨娘或许不明白怎么样来表达自己感情,但她一定是为了你好。”
季海棠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轻轻捻着裙摆向着前方迈步而去,水红色裙角旖旎绽放,就像夕阳坠落时那一抹耀眼霞光。
季重莲怔怔地站了那里,直到季海棠身影走出了好远,她才回过神来。
这个二姐姐确是变得不一样了,人或许是经历了大喜大悲,亦或是生死关头才能有不一样感悟,也不知是好是坏。
季重莲渐渐意识到,如今季海棠再也不是缩季芙蓉身后影子了。
大太太嫡亲兄长孟大人升任正六品内阁侍读,这可是向中央权力机构又迈进了一大步,虽然孟老太爷着力低调地庆祝,但是闻风而动来往道贺之人却是不少,没办法一一推却,这才家中设了宴席,款待来客。
恐怕孟家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宴席,竟然引来了岭南王世子,孟家两父子揣测着李照来意之时,心中也暗自忐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