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这个年节季明忠没有待上几天便匆匆离去,给各房都留下了丰厚礼物,季家终于恢复了往日平静。
季明忠虽然走了,可庶子逆袭带来余波却像一道符咒般环绕季家老宅上空,老季太太神情总是恹恹,似乎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季重莲每每一旁作陪,总会讲些笑话逗季老太太开心,但管这样,却也抵不住老太太以肉眼可见速度迅速消瘦下去。
季老太太这是积忧成思,大病一来,整个人便倒下了。
大太太有些慌了神,忙让人请来丹阳有名望大夫诊治、开药,一通忙活将季家整得个人仰马翻。
或许近年来季老太太有许多意见与大太太是相佐,但她到底是敬畏着这个婆母,有老太太,她就有了主心骨。
所以遇到这样情况,大太太自是担忧不已。
大夫说季老太太这病要休养要心宽,所以两位太太和几位姑娘们挨个地到老太太身边侍疾,为此还专门排出了轮子,倒是没有听见谁抱怨过一声。
大太太自然是当仁不让,三太太生性冷淡,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抱怨同时亦没有期许。
季重莲不知道其他姐妹们是怎么陪伴季老太太,只她会多与老太太说话,试着让老太太心境开朗一些,人老了若是思维再不活泛,很容易便会步入老年痴呆行列,季重莲可不愿意见着老太太成了那副模样。
季老太太困乏了,她便窗下桌案上抄经,老太太睡着了,她便守一旁看护着,连夜里也是时常醒着,就怕老太太需要什么能够及时地递上去。
宋妈妈一旁瞧着只不住地点头,若说几位姑娘里,大姑娘是季老太太看着长大,那份情谊自然不用说,二姑娘胆怯惯了,总是别人说什么她才做什么,小心翼翼地从不敢逾越,即使老太太是她祖母也不敢过于亲近了。
三姑娘始终隔着一层,季老太太又是因着三老爷关系才被气病了,所以三姑娘还没到跟前侍候着就被老太太撵了出去,为这些曾姨娘母女还抱头哭了许久,直叹自己也是受牵连,心里不禁对三老爷也生起了一丝怨尤。
因着柳姨娘关系,六姑娘对季老太太生来惧怕,小心再三还是经常打翻药碗汤勺,不过侍候了半日便自个儿委屈地跑了。
只有五姑娘心,没有丝毫抱怨不说,往往是她能知道季老太太心意,甚至老太太还没开口,她便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这样可心知意乖巧柔顺孙女,谁能不疼呢?
五姑娘不时候,季老太太这才向宋妈妈感慨,她从前怎么不多疼五姑娘一分?若是沈氏有她背后撑腰,也不会落得早逝,她这个孙女也就不会成了没有娘孩子!
没娘孩子早当家!
每当这时宋妈妈便会附和几句,五姑娘如今侍候季老太太跟前,能听能看能学能做,将来成了当家太太也定是一把好手,怎么样也不会被人给欺负了去!
季老太太听了这话才略感欣慰,直说等她这病好了便要将五姑娘和四少爷接来和她一块住着,到时候看还有谁敢欺负他们姐弟俩!
这些季重莲自然都不知道,如此侍病床前,熬了有三个来月,待刚刚进入夏季之时,老太太病终于大好了。
这一天早上,阳光很柔和,季重莲便陪着季老太太花园中散步。
季老太太脚步还算稳健,只扶了一阵季重莲手臂便丢了开去,径直走到一丛盛开栀子花前,栀子花莹白玉润,还沾着晨间清露,老太太深深吸了口香气,忍不住感叹道:“我老婆子总算是活过来了!”
“瞧祖母这说是什么话,童言无忌!”
季重莲季老太太身后笑着嗔道,老还小老还小,不就是这个理嘛。
“你这丫头!”
季老太太摇着头看向季重莲,眸中是一抹宠溺笑容,“看看,这下巴都变尖了,可是把你累着了!”
“为了祖母能好起来,孙女做什么都甘愿!”
季重莲挽住季老太太手臂甜甜地笑了,也许是这个时候她正该抽条了,原本好不容易养出来婴儿肥此刻也消失得不见踪影,身量又拔高了不少,小小身躯渐渐显出少女玲珑曲线。
宋妈妈合手一旁笑道:“五姑娘长得像四老爷,这模样精致地不得了,偏又带着女子婉约明丽,将来长大定是个美人!”
“只这性子不要像老四才好。”
季老太太微微皱了眉,对季明宣如今她也不指望什么了,通俗点话说就是看着他混吃等死吧,总之季家还养得起这帮闲人。
季重莲只一旁安静地听着,事关长辈,她不好妄言,她那父亲有等于没有,无所谓了!
“既然我已是大好了,今儿个你们姐弟便搬来我院子里住吧,宋妈妈早已经收拾布置好了。”
季老太太目光望向宋妈妈,后者笑着点了点头。
“祖母……”
季重莲微微红了眼眶,老太太已是牵了她手背轻拍了两下,“翡翠潭仍然给你留着呢,我只想着这几年你呆我身边好好学学规矩,祖母没什么本事,只活了这些年会东西也不少,得闲了便一一教了给你……至于宇哥儿,等他长到十岁后再单独辟了院子给他。”
“孙女都听祖母。”
季重莲哽咽着点头,能养季老太太身边是何等荣耀,当初柳姨娘还想将季紫薇往前推去,可老太太根本看不上眼。
季芙蓉是老太太看着长大,但也没跟了老太太一块住着,这样殊荣,只有她。
至于弟弟季崇宇也一并,怕是老太太也是看她面上,他们姐弟俩相依为命,自然没有分开道理。
未来几年,有老太太庇佑,相信他们姐弟季家日子会好过许多。
经过一系列婚前程序,季月娥终于年底出嫁了,远远地嫁到了吴门君家去,而关于她闲言碎语也随之沙弥而去。
翻了年夏天,季重莲便十岁了,而三年孝期一满,便该上京给沈氏迁坟,这事季崇宇一直她跟前念叨着,想忘记也不可能。
但若是只让他们姐弟去,身边没个主事大人照看着,季老太太又不怎么放心,后竟然是大太太自动请缨。
当时大太太是这么对季老太太说,“得老太太看重,媳妇自当力管着家,只一别上京三年,家中父母也甚是挂念,这就带两个女儿回京里走走,顺便也能去她姨母家看看,这亲戚不走就生疏了,有些关系还是应该多维系才是。”
季老太太沉吟道:“也是这个理,那你走后就让宋妈妈代为打理着家中事务。”
“让老太太操心了。”
大太太垂下了目光,心中窃喜不已,这次回上京她自有打算,眼看着季芙蓉已是十四年纪,这次说什么也要给她定下来。
“前儿个日子明惠来给我说了几户人家,我看着都不错,等你从上京回来咱们再好好挑挑,把这事给定了,虽说我舍不得,但大丫头毕竟年纪到了,我也希望她能嫁户好人家,将来相夫教子,做个当家主母!”
季老太太这样说着,却是眼睛也不眨地望向大太太。
大太太目光有些躲闪,却是虚应着点了头,“老太太觉得好自然是不错,便等着咱们从上京回来再细细挑选!”
“富贵权势过眼荣华,你是大丫头母亲,应该知道什么对她才是好!”
季老太太微微眯了眼,眸中精光一闪而过。
这一段日子大太太与京中频频通信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放任而已,她要看看这个儿媳妇到底想要做什么。
季芙蓉前程总归是握她手中,她不点这个头,相信大太太也不敢轻易拿主意。
“老太太说是!”
大太太只觉得眉尾有一滴冷汗缓缓滴落,季老太太洞悉能力比她想像中要强,可事情已经到这里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想到这里,大太太袖中手紧握成了拳头。
要出一趟远门不是这般容易,收拾整理东西太多,整整归治了好几天才理清楚,红英还给列了一张清单,哪些带上了哪些没带上,一一过了一遍以免疏漏。
季重莲一看几张大纸上密密麻麻蝇头小楷便头痛,索性都交给她们,自己也省得清闲。
“除了随你大伯母一同去走走亲戚,办妥了你母亲事后便些回来,别让我挂念着!”
季老太太拉了季重莲手坐榻上,一脸不舍,一旁季芙蓉佯装吃醋地打趣道:“祖母眼下恁偏心了,我不也是一同去,怎不见祖母念着我归来?”
“你这丫头,我统共还能留着你多久?这次从上京归来,就将你事情给定了,横竖你嫁妆你母亲一早便备着,到时候祖母再给你添妆,保准让你嫁得风风光光,是咱们丹阳头一份!”
季老太太笑着捏了捏季芙蓉面颊,她含羞带怯地笑着,顺势歪倒老太太怀中,一脸撒娇模样。
季老太太左右各揽了一个,“你们俩个都是我心头肉,祖母能看着你们也没几年了!”
“我记得祖母喜欢吃一品香如意糕和吉祥果,到时候离开上京时候我一定给祖母多带几盒回来。”
季芙蓉这样说着,似乎也生起了几分憧憬,毕竟是上京长大姑娘,虽然离开了那里繁华,但到底会有几分想念,如今能回去走一走,想来心中也是极欢喜。
而季老太太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也有些怔怔。
“那大姐姐也要带我去逛逛,以前我可没怎么出过府呢!”
季重莲摇着季芙蓉手,倒是将俩人都从记忆里拉了回来。
季老太太抚了抚季重莲柔顺黑发,面带疼惜道:“从前你身子弱总不爱出屋,这次跟着你大姐姐回去,上京好玩地方都去逛逛,也把宇哥儿带上,好好痛地玩一场!”
“祖母都发话了,大姐姐到时候可别恼了我!”
季重莲吐了吐舌,那模样甚是俏皮,若得季芙蓉刮了刮她鼻头,“好好我恼你做什么?”
季重莲躲远了一分,这才道:“我是怕咱俩姐弟样样稀奇,到时候大姐姐带得烦了,便恼了我!”
“如此……我倒要好好考虑一番了。”
季芙蓉表情慎重地点了点头,又惹来季重莲一阵不依轻晃,祖孙几人笑笑闹闹了一阵,倒是冲淡了几分离别不舍。
临别前一天,季重莲还特地到清秋阁去看望了季幽兰,这次总算没被人给挡屋外。
这一年多来季幽兰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她,俩姐妹关系生疏不少,季重莲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这一次能问个明白了。
季幽兰坐椅子上,见到季重莲有些局促,也有些尴尬,坐了许久也恁是没挤出一句话来。
季重莲微微红了眼眶,咬唇道:“妹妹愚钝,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得三姐姐不高兴了,姐姐如今可否明言了?”
“五妹妹……”
季幽兰很是懊恼地耙了把头发,弄得头顶有些乱乱,金箔忙要过来帮着理理,却被她一手给拂开了去。
“五妹妹,今后你还是离我远远,我事你也不要再上心了。”
季幽兰仿佛憋了许久,才蹦出这一句话来,说完之后,她已是侧过了脸去,不忍看季重莲受伤且不置信表情。
碧元站季重莲身后,已是气愤不已地瞪了过去,“三姑娘怎么这般,枉费咱们姑娘对你一片真心!”
“我与三姐姐叙话,哪有你开口份?!”
季重莲低斥了碧元一声,已是强忍住了眸中泪水,理了理微微有些皱褶裙身,缓缓站了起来。
“三姐姐,不管你为什么会和六妹妹交好,我只告诉你,咱们初次本家做客,我是被人骗着关进了柴房里,而你被人推下了湖,这都是有心人联手设计。”
“若是其中一个是季月娥,另一个便是六妹妹,她小小年纪心思沉府如何,相信三姐姐比我清楚,若是你与她交好,今后定要多留个心眼,可别事事都依了她,凡事为自己留一线!”
季重莲低声说道,目光却凝了季幽兰微微有些颤动肩膀上,小拳头不由身侧缓缓收紧了,也许季幽兰有逼不得已苦衷,自己又何苦再让她为难呢?
这事如今她不再瞒着季幽兰,也只是想让季幽兰能够认清楚季紫薇为人,那就是只披着羊皮狼,连亲生姐妹都能设计陷害,只要有利可图,还是什么是季紫薇不能做?
话一说完,季重莲已是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碧元不服气地跺了跺脚,也跟着追了去。
这事起初季重莲没有告诉她们,后来是无意中说漏了嘴,碧元为这事也念叨了好久,不过幸好无事,也就揭过了。
“姑娘,五姑娘已经走了。”
金箔叹着递来一张绢帕,季幽兰已是一把接过按了眼睛上,泪水却仍然止不住地泄下,无声而悲凉。
她也不想这般,若不是被季紫薇抓住了把柄,若不是被她一再地威胁!
她也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日子,可眼下她后悔已是晚了。
可让季幽兰震惊还是季重莲后说那一番话,原来那一日被害人不止是她一个而已,季重莲年纪那么小,却能忍住压住,即使知道那害她人就是自己亲妹妹……
她无法想像季重莲受了怎么样苦,那间柴房里又发生了什么,季重莲又是怎么样逃出生天?
这些她都不敢问,也问不出口!
缓缓敛了泪水,季幽兰神情严肃地看向金箔,“今儿个五姑娘说话一个字都不许泄露出去,若是露了半点口风,你可知道我脾气!”
“是。”
金箔微微一颤,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季幽兰平日里待人客气,但若是有人触及到她底线,那打击报复也是绝对不留情面,金箔待她身边好几年,自然明白她脾气。
拐出“清秋阁”后,季重莲刚抹去了泪水,迎面便撞上了季紫薇,她一身浅粉色刺绣妆花裙,头顶上镂空兰花珠钗散发着莹莹亮光,季重莲总觉得哪里见到过。
“姑娘,那是四老爷给三姑娘带回礼物,如今怎么到了六姑娘头上?”
这珠钗不仅是季重莲有印象,碧元也记得,当时三姑娘还喜欢得舍不得戴,直说那兰花钗与她名字相合,她要好好珍藏起来。
季重莲握紧了拳头,冷冷地看向季紫薇。
她眼下加肯定季幽兰是受了威胁,不然怎么会事事都依了季紫薇?
“五姐姐这脸黑得好吓人啊,难不成妹妹又错过了什么精彩戏码?”
季紫薇调笑似地看向季重莲,唇角扯起一抹轻讽笑意。
“你头顶上珠钗是哪里来?”
季重莲也不想与季紫薇虚应,目光直接落了她头顶。
“这个?”
季紫薇纤手一抚,笑得加得意了,“三姐姐见我喜欢,便送与我了,怎么五姐姐也钟意吗?这可不好办了……”
季紫薇仿佛有些为难地嘟了红唇,一指点唇间,“不若妹妹待会去三姐姐那里再找找,若是有什么我不喜欢,自然便会给五姐姐送来,五姐姐且等着吧!”
“我不稀罕!”
季重莲冷笑一声,“六妹妹,我奉劝你一句,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别把人给逼急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人呢?!”
季紫薇骤然沉了面色,冷眼看着季重莲与她擦肩而过,忍不住绞紧了薄荷色丝绢帕子,对着她远去背影重重啐了一口,“不就是得了老太太眼,如今竟我面前使威风了,有本事去父亲跟前威风去,看你有脸没脸!”
“姑娘!”
长喜懦懦地站一侧,时至今日,她还是没有习惯季紫薇这反复无常性子。
“走,我倒要看看她们这对昔日好姐妹今日里是怎么交心?!”
季紫薇冷冷一笑,粉色裙摆一动,整个人已经怒气冲冲地向“清秋阁”奔去,长喜不敢怠慢了,忙步跟了上去。
清秋阁里,金箔正端着粉彩缠枝花纹茶盏,小心翼翼地奉给季幽兰,“姑娘,喝杯菊花茶清清火!”
季幽兰正要接过,季紫薇已经带着长喜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玉屏拦也拦不住,只慌张地站一旁唤了一声“六姑娘”。
“这是怎么了?”
季幽兰沉着一张脸扫了过来,顺手将茶盏放了一旁桌上。
“刚才凑巧碰到了五姐姐,”季紫薇冷哼一声,随意地便季幽兰一旁椅子上坐下了,目光斜睨了过来,“三姐姐倒是与五姐姐情深意重,我怎么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