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紫薇这三个月倒是认认真真地抄书,三月之后再出现姐妹面前,整个人变得文静内敛了许多,季明宣自然是季老太太面前对她多有夸赞,老太太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但对柳姨娘,季老太太没有发话,那就是气没消,季明宣也不敢明着求情,不然老太太真发恨了,把柳姨娘给送到族庵里去,他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这一日天气晴好,几个姑娘聚季老太太房中请安,依次坐了,老太太扫了一圈,自然是先关注起季芙蓉来。
十二岁季芙蓉身量已是长了一圈,白皙高挑,眉眼细长,淡淡唇色虽然不艳,但却有种温宁婉约之感,老太太不禁暗暗点了点头。
季芙蓉事倒是不急,这个大孙女是她看着出生,带身边长大,她要多留几年,给好好挑挑、看看。
季明惠这次是帮着本家二太太物色了个好人家,这不吴门君家太太已经住进了石府,就等着几日后菊宴一同去本家看看。
自从广福寺那事过去后,季家一众姑娘也算是家里窝了三个多月,老太太准备让季明惠带着她们出去透口气来着。
“这次去本家做客,你们可都要规矩着,别再生出上次事端。”
季老太太说这话时目光却是扫向了季幽兰,似乎对上次季幽兰落水事情还记忆犹。
“不会,祖母放心。”
季幽兰忙起身应了一句,其实这次能到本家去,她心情是极其复杂,一方面她不想见到季月娥,另一方面却内心偷偷希冀着能见周郁一面。
有了这样小心思,季幽兰自然不敢说破,季重莲已经告诫过她许多次,她也努力了许久,但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个单薄颀长身影便会进入梦中,让她觉得很是甜蜜,人生仿佛有了期待,这份心思她断不了啊!
季重莲坐季幽兰身边,虽然没有刻意地去观注,却不经意间瞧到季幽兰唇边滑过笑意,她心下却是一沉,看来这次到本家去她要把人给看好了。
“二丫头性子也要多磨练,不要总是畏畏缩缩,你不可能永远躲大丫头身后。”
季老太太威严目光扫向了季海棠,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低头应了一声,只那声音细若蚊蝇,老太太不由摇了摇头。
“祖母,其实二妹妹天生文静,你若真让她变个模样,可能咱们还不敢认了呢!”
季芙蓉牵了牵季海棠手,另一手捂唇笑了,原本还有些凝重气氛顿时便活络起来。
季老太太无奈且宠溺地望向季芙蓉,“你这个做大姐是总有说道,我知道你护着妹妹们,到哪里都舍不得她们受欺负。”
“那自然是。”
季芙蓉扬了扬眉,唇角笑挂着几分得意。
“五丫头,”季老太太说着话,目光又转向了季重莲,笑道:“你给我做蜜饯可又吃完了,这次再做一些,要冬瓜味多一些,老婆子牙口不好,这些软糯东西对味!”
季重莲笑着站起了身,“早做着呢,就是不知道祖母用完了没,我这就回去装上一罐给祖母送来。”
季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几个姑娘,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好好准备着!”
几个姑娘退了出去后,季芙蓉已是一把挽起季重莲手,促狭道:“好啊,有好东西不给我送上一罐来,偏去讨好了祖母她老人家,你这鬼精灵!”
“冤枉啊!”
季重莲夸张地喊了一声,倒是惹来季幽兰与季海棠一阵笑意,季紫薇正远远地吊后头,冷静地看着眼前一切,面沉似水。
不知怎么,见到这样季紫薇,季重莲心下微微一沉,她这个妹妹心思好似深沉了啊。
一恍神之间,季重莲另一只胳膊已经吊上了季幽兰,她嘟起红唇,不依道:“祖母那里有了,大姐姐也要,自然也不能落了我去!”
“这些蜜饯甜软,适合老年人胃口,若是你们也喜欢,便拿去尝尝,但若谁敢给我退回来,下次可别指望着我再给了!”
季重莲这样说着,季幽兰便吐了吐舌打了退堂鼓,“这东西我不要了,你管孝顺祖母去,什么时候你将祖母生辰绣那副观音图样也给我画上一副就好。”
季芙蓉却是扬起了眉,“姐还就爱吃甜,小莲子,给姐装一罐去!”
几个姑娘又笑闹了一阵,便各自回自个儿苑了,季重莲还真叫碧元装了几个罐子,除了季老太太那里送去两罐,季芙蓉和季海棠一人得了一罐。
季崇宇一早便去了族学,午膳过后,却是刘妈妈伺候一旁,红英不见了人,季重莲不由问了一句,刘妈妈便笑着说道:“老太太跟前雨晴姑娘要放出去了,如今各个苑里走着,要请相熟姐妹吃酒,眼下正找上了红英呢。”
“雨晴要放出去了?”
季重莲随手拔下头顶发簪,黑亮发丝立刻披泄身后,竟然顺滑地不见一处打结,刘妈妈忙拿了檀木梳子给她顺着,“可不是,雨晴老太太身边伺候了五年,如今也是十八年纪,若是再不嫁人,可就成了老姑娘了。”
“那我也随个礼吧!”
季重莲手指缠绕着发圈,想了想便道:“妈妈柜子里第二格,帮我将那鎏银掐丝珐琅首饰盒取来。”
刘妈妈依言取了来,季重莲这才打了开来,细细首饰盒里挑捻了一阵,取出一对八宝翡翠菊钗看了看,不由点了点头盖上了首饰盒子。
这钗分两股,她眼下年纪带钗显得老气了些,倒是能给雨晴图个喜气。
雨晴季老太太身边时也没少给她传消息,如今人要嫁了,她也是一番祝福,只希望雨晴今后路能够顺畅。
刘妈妈接过了季重莲递来钗,迟疑道:“姑娘,这东西会不会太贵重了,老奴怕……”
“雨晴这么聪明,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置,你且用帕子包了送去。”
季重莲摇了摇头,回到丹阳后,不说大姑母那里送了她不少东西,就连季老太太也有赏,可她还未出孝,这些华贵厚重也戴不着,搁着也是搁着,不如送给适合人。
刘妈妈应了便出了门去,不一会儿雨晴与红英竟是跟着一同来了,刘妈妈行到季重莲身旁站定,目光扫了一眼跟着进来雨晴,“雨晴非要来姑娘跟前磕头,老奴也拦不住她!”
“婢子给姑娘磕头,谢姑娘赏!”
雨晴二话没说便跪了地上,众人措不及防之下可是实实地给季重莲磕了个响头。
“扶雨晴起来!”
季重莲一抬手,红英赶忙上前将雨晴给扶了起来,那白嫩额头立时起了个显见红印子。
“你看你这模样,本来是喜事,偏偏你要这般小心客气,咱们也不是外人,今后嫁了人有什么难处也可来寻我!”
季重莲坐锦墩上,脸上扬起淡淡笑意。
雨晴是个聪明女子,能季老太太跟前得了脸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论相貌算是中等偏上,可那股沉静稳妥性子怕是一般小户人家姑娘都比不上。
“姑娘可真是好人!”
雨晴微微红了眼眶,话语却是真挚,呆老太太跟前这么多年,什么样人没见过,她当初愿意帮着五姑娘,不也是觉得她人虽小但性子却沉稳,将来必定有大造化,这心地也是没得挑,可比四房另一位姑娘好到天上去了。
季重莲微微一笑,“红英陪着去净个脸,不然雨晴从咱们翡翠潭哭着出去,祖母可要拿我是问了!”
两个丫环退下了,刘妈妈又伺候着季重莲脱了大衣裳,由着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床榻上。
这次去本家做客,大太太可没有专门请绣娘了,眼见着几个姑娘针线活计见好,这次她们又不唱主角,各房便领了布料自己回去做着。
季重莲是选了一匹雨过天青色素花缎子,虽然老气了些,但也符合她守孝身份,穿着又不打眼,自然能够让人忽略了去。
秋高气爽,天气渐渐转凉,少了夏日里闷热后,季重莲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族长家二太太陆氏早就下了帖子给季家,十月初六这一天设菊宴,只为款待石家与季家一众女眷,还有从吴门远道而来君家太太。
宴席设“望月台”,那是高出湖面一座亭子,正对着花园,花园里搭了戏台,请了唱戏名伶,各处装扮得十分雅致,看这模样陆氏也是花了心思。
君家太太打扮得很是富泰,穿着暗银红妆花褙子,头上插一只宝蓝吐翠孔雀吊钗,银盘脸,身材丰满,那个头看着便比常人大了一圈,年纪大概已是逼近四十,虽然铺着厚厚粉,却也能见到眼角细细纹路。
陆氏招呼着众位坐下,自然太太和姑娘们单独围了一桌,季月娥还没有出现,倒是她两个堂妹季月裳与季月晴坐。
季月裳年纪该是与季海棠不相上下,人长得很是纤瘦,举止似若风拂柳,倒有几分黛玉风姿。
季月晴和石柔年纪相仿,俩人也似很熟络,一见面就坐一起说着悄悄话,似乎恨不得别人都知道她们交好着呢。
一副小孩子心思,季重莲看了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太太团那边却是聊开了,季明惠坐于主位,这里除她没别人身份高,二太太陆氏陪侧座下首。
“怎么还不见三姑娘出来?”
季明惠目光往姑娘堆里一瞥,没见着季月娥身影,不觉微微有些皱眉。
这次季老太太托了她这事,她也是费了心思,好不容易相中了君家,她可不希望季月娥此刻给她出什么幺蛾子,那不仅仅是不给君太太面子,是不给她面子,这个后果陆氏可得好生掂量了。
君家太太虽然一脸富相,但那双眼睛却是精明,此刻只不说话,含笑望着陆氏,倒让她凭空生出了几许尴尬,手中富贵吉祥团扇掩了面,强笑道:“这丫头前几日有些不舒服,一直卧床休息着,今日听说君太太要来,怎么着也要撑着出来见一面,眼下怕已是过来路上,我再让人去迎一迎。”
陆氏说着话,已是对着身边丫环吩咐了一声,那丫环点头退了出去。
“君太太家公子我也是见过,端得是一表人才,我家老爷也多有夸赞,将来考取功名定不话下。”
季明惠笑着说道,君太太听了这话眉眼也笑开了去,嘴上却道:“我家俊儿也没夫人说得这般好,是石大人谬赞了!”
各位太太又是一番互扬互赞,季明惠这才将话头转向了座下另一个妇人,只见这妇人眉目修长,面容有一丝少见端丽,紫绡翠纹裙衬着她一身白皙皮肤,整个人见明媚,珍珠碧玉步摇插发鬓上却未有一丝晃动,凸出腹部显然已是有了几个月身孕。
“七太太是个有福气,这次又怀上了麟儿,弟弟还得了燕王看中,将来前途可是不可限量!”
季明惠这话说得却是真心,裴衍他自然是见过,小小少年不卑不亢,与齐湛一众纨绔子弟当不可同日而语。
七太太裴氏回了季明惠一个淡淡笑容,只一手抚腹间,眸中荡漾着母性温柔,“阿衍如何也不好说,是福是祸,只看他自己今后造化。”
季明惠点了点头,果然是书香门第出来姑娘,那气度那作派原不是二太太陆氏可以比,怪不得有人说族长有意将位子传给七子,而非如今掌家二子,想来也与裴家有一定关联。
陆氏咬了咬牙,面上却是强撑了笑容道:“七弟妹是个有福气,有七弟疼宠着,老太爷也记挂着,日子哪能不好呢?”
陆氏说着话一股酸味便冒了出来,君太太笑着掩了嘴,只作不知地望向了别处,目光却停驻季家几个姑娘身上。
依她所见,季家几个姑娘都是好,出挑自然是大姑娘,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一看就有当家主母气度。
可季老太太宝贝得跟什么似,年纪也小了几岁,但真要说起亲来,他们君家吴门是不算差,但也入不了季老太太法眼。
如今能攀上石夫人季明惠这条线,想着儿子将来能多份提携,君太太这才愿意来相看季月娥,再说季家也是丹阳大族,这又是族长孙女,还有石夫人作保,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几位太太说着话,季重莲也微微听到了一些,目光不由转向了裴氏,却只能见得她一个侧颜。
就男女五官来讲,裴衍与他姐姐长得并没有多像,可那通身气度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不是姐弟,裴氏一直是安静,淡然,唇角挂着浅浅笑容,没来由地季重莲也对她生出了一分喜欢,这也许有些爱屋及乌吧……
想到这几个字眼,她猛地羞红了脸,忙不及地拿帕子掩了面,心中不由将裴衍啐了几口。
这真是中毒深了?
她与他可没有多熟识,竟然只为了这几面之缘,还有他那霸道宣誓就心中徘徊不去了?
这定是魔咒,她还需要时间去淡化。
指不定裴衍就是说着玩,她才多大点,若干年之后谁知道各人又是什么模样?
季重莲这样安慰自己,又渐渐将这些纷乱思绪排开了脑外。
另一边,陆氏已经殷勤地让季明惠与君太太点戏,季明惠点了一出《蓝桥会》,一出《牡丹亭》,君太太点了一出《盗虎符》,余下几位本家太太也点了两出戏,戏台便要开锣了。
正当座之人看得津津有味之时,不远处回廊下已是转出一抹俏丽身影,季月娥一身水红色撒花烟罗衫,配着滚了一指宽碎金边百花曳地裙,头上戴着水晶蔷薇花簪子日光下蕴出七彩光芒,整个人明媚得如同五月好风光,只近得跟前才能看出她眼圈红了一圈,显然是才哭过不久。
来到各位太太跟前,季月娥一一行了礼,季明惠已是当先问了一声,“你母亲说你不舒服,这带病还出来见客,可真是委屈你了!”
季明惠话语中已是生出了一丝不悦,淡淡目光平添了几许冷意。
陆氏暗道不妙,本要打圆场,却见季月娥矮身一福,婉声道:“夫人恕罪,月娥知道不应该这般出来见客,没得唐突了各位……月娥伤心不为其他,只是不久前我身边丫环穗玉因病去世,这几日想到她好,每每便要落下泪来,就这般忧思成疾,劳母亲担心,也让众位太太不,却是月娥不是。”
“这俊俏姑娘这般可人疼,咱们几个怎么会怪罪呢,怜惜还来不及呢!”
君太太扫了一脸季明惠面色,这才拉了季月娥起身,就算她不看陆氏面子上,也要给季明惠几分脸面,细细端详了一阵,才叹道:“真是个有情有意心地善良姑娘,今儿个我倒没准备别,这见面礼你一定得收下!”
君太太说着话已是从手腕上褪下一对莹玉似手镯,手镯上隐有紫色流光,寓意紫气东来,是吉祥征兆。
季月娥含羞带怯地推拒了一番便收了下来,想来也是知道今日这一番名目,君太太正为自家儿子相看她呢。
这一出总算落幕了,季月娥好歹没再出什么状况,陆氏一颗提起心缓缓放了下来。
季重莲心却是略微紧了紧,与季幽兰对视一眼,俩人眼底都有同样惊诧,穗玉不就是她们上次“摘星楼”角门处遇到那个丫环,当时瞧着人还是挺康健,也不像有病模样,怎么短短几个月过去,花一般年纪就凋零了?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她们不知道隐情?
再看季月娥一脸哀伤模样不似作假,整个人也消瘦憔悴了不少,可这当真是为穗玉伤怀吗?那就有待求证了。
当初金姑娘就撞死季月娥跟前,也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生性这般凉薄人已是自私到了极点,怕是只有与自己切身利益相关事才会牵动她愁肠了。
季幽兰不屑地瘪了嘴,显然是对季月娥这番作派不以为然。
七太太裴氏缓缓站了起来,有些歉意地对众人道:“对不住,我这身子亦发地重,就不多陪各位了。”
二太太陆氏倒是巴不得裴氏消失眼前,连连点头道:“七弟妹也是,明明大着肚子还来待客,我这不特意叮嘱过,石夫人又不是外人,和咱们家交情岂是一般?就是七弟妹不来,夫人也是不会介意!”
季重惠扫了陆氏一眼,笑着对裴氏点了点头,叮嘱道:“你这身子重,还是让人扶着回去,当心着别动了胎气!”
裴氏微微颔首,目光一转,却是调向了姑娘们那桌,红唇轻启道:“我看着五姑娘面善,姑娘能得个闲陪我走一程吗?”
裴氏这话一出,不止是太太团诧异了,就连姑娘堆里也投来惊奇目光,季重莲不由微微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