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今朝从汴京来房陵,耗费的时间有点长。
他知道了重要的秘密,唐括还在找他,尤其过年的时候,萧今朝在汴京暴露了行踪之后,这种追杀就更加紧密了。
随着唐括在宋境内的活动也变得频繁起来,眼线多了不少,萧今朝又断了腿,很是惹眼。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躲躲藏藏,绕来绕去,倒是没有叫唐括怀疑他的目的地。他还能有什么目的地,仅凭着一己之力,又能够改变什么呢?
在唐括眼中,萧今朝不过是一只想要活命、被追着四处乱窜的老鼠。
唐括享受这种追赶猎物的乐趣,尤其将辽国一代名将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滋味别提有多美了。
将他的心智摧毁,看他从战神的神坛上跌落下来,在恐惧和追杀中逐渐消磨,变成一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
在唐括看来,萧今朝没有战死沙场,是他的不幸,因为他短暂的后半生即将在屈辱里死去。
萧今朝进入房陵城的时候,唐括正眯着眼睛,站在山巅之上,看着在头顶翱翔的海东青,每天他都要爬上这座山峰,放鹰,也是强身健体。
他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做,大业未成,他需要有强健的体魄。
山顶之上,还未消融的积雪,四处涌动的寒气让他的目光更加凛冽,意气风发,看着这大好的河山,心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他太能体会毛太祖写那首《沁园春·雪》的心境了,这就像是他自己写的一样,他就有一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心态。
这不是他自大,他从来没有感觉如此之好过,先前的苦难都过去了,不管是现代社会、还是变成一个婴儿在松花江边的女真部落里长大,所有的不幸统统都过去了!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不久的将来,史书上会留下一个伟大的名字:唐括特斯哈!
他会有一个十分响亮的称号,成为这万里江山的主宰。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他语气一顿,他唐括特斯哈,会比完颜阿骨打更加出色,完颜阿骨打算什么?
成吉思汗又算什么?他们都会没有展露光华的机会,就会死去。不过现在草原上还是逐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也不知道成吉思汗生出来没有,要是没有,他要让他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唐括特斯哈对着山丘念完了,朗声大笑起来,盘旋的雄鹰一声洪亮的啼叫应和着他,唐括的心情越发飞扬明媚起来。
站立了片刻,他吹了个唿哨,那海东青从远处遥遥的回应了一声。
唐括转身下山,才冷声吩咐了一句:“新的一年种植要开始了,好好盯着不能有任何疏漏。”
他习惯在下山的时候,将重要的事情吩咐下去。
身后的人沉稳的应下来,“是。”
语气顿了一下,又道:“族长,辽人又到了来纳税的时候了,春天才刚来,我们的存货已经不多了,今年……”
唐括双手负在身后,不以为意的冷笑了一声,“不用管他们,没有我们的福寿膏,他们撑不了多久,更不敢随便乱来,将他们晾一晾,让他们认清楚,谁才是主人,剩下的那些都是为宋人准备的,准备一下,回去我们再南下,这次多找点买家。”
“是。”
“上次带回来的几个大宋农民死了没有?”
“还有两个。”
“让大夫好好的养着,让他们撑到今年的春耕结束。”
“是。”
东北的春天来得晚,又到了四月了,终有一日,这片黑土地会以他为荣。
……
唐括下山的时候,萧今朝已经坐在柳树屯,赵蛮的对面了。
他一进房陵城,还没有引起刘亭洲的注意,就被赵蛮的人先发现了。
现在的房陵城,有什么想要隐瞒他的事情,很难。
两人面对面坐着,互相打量,一个目光平静,恍如一潭死水,一个目光冰冷,像是一柄利刃。
赵蛮六岁进军营,还在底层摸爬打滚的拿着枪训练刺、挑、杀的时候,萧今朝已经是辽国有名的小将。
赵蛮十岁的时候,岐沟关一战,宋军惨败,折损数万,军帐区内的血腥气持续了数月才散去,死气沉沉,那天,他跟着秦震,站在两国边境的一座山头上,远远的看着敌方的营帐。
那是他第一次见萧今朝,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穿着金色的盔甲,威风凛凛。
赵蛮训练时用的那个木头人的脑袋上,就刻着萧今朝的名字,他每天赤手空拳对着这木头人一阵猛打,做梦都想着怎么将萧今朝的头给砍了。
等赵蛮拿着枪,带着匕首,作为小兵冲进战场厮杀的时候,萧今朝已经不会轻易上战场了,又过了一阵,萧今朝销声匿迹了,渐渐的已经不会出现在辽兵的话语里。
赵蛮也渐渐的将萧今朝忘记了,他太忙了,他的敌人太多了。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他时刻紧绷着,那是脑袋真的悬在腰间的日子,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记住这个人。
现在赵蛮看着面前的仇敌,他神态恬淡安静,苍白清瘦,五官的棱角也更加分明,今时今日的萧今朝不像是一个战将,看不出昔日半点气势。
多年的飘零,已经磨圆了他的刺和刀,他更像是一个落魄书生,一身儒衫长袍,风尘仆仆,踩在地面上的只有一只脚,一边的衣角空荡荡的,他旁边的椅子上,靠放着一双木质的拐杖。
只有那一双眼眸,像是沉静时候的海面,隐约还透出几分痕迹来。
萧今朝也不是真的如面上的平静。
他如何能够平静,他们是天生的敌人。
他离开朝堂之前,还没有听说过赵蛮的名字,这近十年里,他的名字才开始响亮起来。
赵蛮的名声最响亮的时候是前年辽宋最后一战,既响亮又狼狈。
宋辽两国都在战事上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相持已久,却始终没有一个绝对的压倒性的胜负。双方都耗不起,有了议和的苗头了。
议和还在进行中,战争却也没有停止,为了震慑大宋,得到更多的补偿利益,辽联合西夏对宋军疯狂夹击。而赵蛮却因为大宋朝堂上的文臣、武将之间的争斗成为牺牲品。
宋廷内部,因为十六年前余昭明主议和,却做出“通敌叛国”之事,震惊朝野,余昭明在文臣之中具有超然的地位,余家没抄家,之后文臣的地位大受影响,一干武将抬头,但是因为十多年来的战争,也不能收复幽云十六州,皇帝的耐性也一点一点被磨掉了,武臣多被排挤,文臣势力主议和,全权掌控兵备调动之事。
宋臣为了促成这次和谈,不想将战争闹大,并未增派兵马支援赵蛮,只想息事宁人。
这辽宋的最后一战,辽、夏大军来势汹汹,宋军的援兵却久等不至,成为瓮中之鳖。
这一战让赵蛮在北地军中声名大噪,他以破釜沉舟的气势杀了大辽猛将萧挞,辽人退兵。
这也是赵蛮战场生涯的终点。
除了北地,他声名狼藉,因为他不服从命令,破坏辽宋双方的和谈,贸然出兵死伤数千人,作为罪臣被带回汴京。
这些都是萧今朝听说的,他听说宋军只折损数千人,并不怎么相信,不过告示是这么说的,姑且就这么听着吧。
对于赵蛮,萧今朝欣赏他在战场的勇猛和果断杀伐,也有戒备,萧挞是萧今朝最看中的子侄,是萧氏族内,甚至是大辽内少有的将才,死在赵蛮之手,这样的人不得不防。最后,则是惋惜,赵蛮注定会栽在朝廷上莫名的争斗里,就跟他自己一样。
萧今朝没有见过赵蛮,只知道赵蛮后来造反了,仓促行事,必然要失败,之后他被贬为庶人,流放房陵。
过刚易折。
赵蛮跟萧今朝何其相似。
萧今朝自己吃过这样的苦,他昔日在朝堂之上,也是差点反了,不过到底还是“差一点”,他也不服过,也抗争过,可这些年过去了,他无可奈何,他浑身的刚硬和不屈也渐渐的被磨掉了,心气也被磨平了许多,心中的那把火渐渐的熄灭了,只留下怅然的余温。
而赵蛮比他还要“刚”,还要不屈。
只一眼,萧今朝就看得出来,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到绝望的境地,或许前面还有胜算和希望,赵蛮心头的火还没有灭,他跟自己不一样,他还要去争。
萧今朝也想看看,继续争下去,赵蛮会得到什么,是跟自己一样,无力改变,随波逐流,还是走出一条别的路来。
他和赵蛮,一个是饱经世事后的沉敛,一个是还想要刚硬抗争的顽强。
只是,他早已经学会将早年的傲气和尊严埋进了尘埃里,对着这个是自己仇敌,比自己要年轻的男人,态度十分谦恭。
他坦然的任由赵蛮打量,甚至是自己的残肢。
他看着赵蛮的目光从评估变得杀气凌厉,而后又平静了下来。
萧今朝居然跑来找他,赵蛮的心情的确是十分复杂,他率先开口:“你特意来找我的?为什么?”
他可不认为他们有叙旧或者是合作的可能性。
清明刚过,他想宰了萧今朝去祭奠已死的边关将士。
萧今朝开口了,他道:“大宋汴京和江陵府都有许多的火器作坊,火球、火药鞭箭、蒺藜火球、霹雳火球等等这些我都见过了,的确是利器。不过我见过比这些都要厉害的火器,除了可作为火攻之用,杀伤力也十分惊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