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长不假思索:“运势吧……”
“我看是耿直,是坚持。”杨长帆继而说道,“科举纲络就那些,永远是那些话,看你怎么解,解得漂亮是人才,解得平庸是庸才,海瑞也许是个庸才,但他就是永远按照最正规的方式去解,严格依照圣人所言去说,没有一丝多余的念想,照本宣科,虽然永远没有神来之笔,但坚持不懈,终有一届人才没那么多,会让他脱颖而出。”
“有几分道理。”徐文长思索道,“那我呢?你刚刚说我少了个东西,少的什么?”
“敬畏。”杨长帆点头道,“对圣人的敬畏。”
“呦!”徐文长略带思索地笑道,“评我屡考不中的缘由太多了,都评腻了,你这个说辞我还是第一次听!”
“先生太聪明了,知道圣人不过也是人,并且是不一定比自己聪明的人,因此对圣人之言从无海瑞那般敬畏,品评释题的角度,自然也会与常人有那么一丝不同,就是这股微妙的差别,考官永远不会给先生名次。”
“……”徐文长渐渐陷入深思,“那我该怎么办?”
“没办法,先生的每一滴血,每一句话中,都是开明,都是自主,无论如何扭曲自己的主观思想去屈从,最后题解下来,都不会令考官舒服。”
徐文长露出拧巴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杨长帆微微笑道,“我从骨子里从不认同圣人全部的话。”
“为何?”
“刚刚先生已经表演过了。”
“呵呵……”徐文长终于品出了意思,“不错啊,圣人之言,放之四海皆准,反过来说……”
“全是废话。”
“哈哈哈哈!”徐文长闻言大笑,“也没你说的这般不堪,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角度,谁都可以掰出有益于自己的圣人之言,谁也无法驳倒谁。”
“是了,我钦佩圣人的智慧,尊重儒家的教诲。”杨长帆低声道,“可眼下,情况变了,正如先生所说,圣人之言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然而立场却永远有所偏袒,如今科考的立场更是如此,某些东西被无限放大,一旦答题的时候没有按照这个立场的需要作答,便永无及第之日。皇上只是偶尔需要思维开明的改革者,更多的时候,是要唯命是从的奴才,就这一点,本身就与儒家的君臣之道发生了矛盾。”
杨长帆犹豫片刻,接着说道:“至于先生,笔锋才思摆在那里,想装奴才,都装不像,是为求做小人而不得!”
“好个求做小人而不得!”徐文长闻言不忿道:“公子的意思是,我答题的时候都是在骂皇上?”
“先生肯定没这么耿直。”杨长帆笑道,“只是先生的脑子,没法被改造成海瑞那样,先生就是先生,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挫,脸可以不要,腰可以弯,字可以卖,但先生思想文采,永远不是能被人掰过来的。”
“……”
“偏偏就是因为先生永远都是先生,永远不会像海瑞那样,去信仰唯一的东西,故中举难矣。”
徐文长沉思过后,脸上渐渐浮现上了一种难有的沉重,他是一个天才,而且是十岁就被公认的天才,二十多年来,这两个字正在渐渐被抹灭,回首过往,除了“天才”,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庶子出身生母被卖,家道中落众亲枉死,入赘别姓丧偶被逐,功名未得人近不惑。
他的学生一个个成为同他一样的秀才,而他,还在为一顿饭跑到沥海来见唯一肯赏他钱的人。
这些苦都只有藏在心底,因为他不想被人讨厌。
他见过太多老秀才老童生,这些人永远是那么苦大仇深,脸上永远没有笑容,没人愿意与他们多说一句话,他们没有朋友,只剩下了一个信念,一个执念。
自己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现实正让自己渐渐成为那样的人,平日表现出的,是那个自己,如今被杨长帆勾出来的,恰恰就是这个自己。
没人能看清这个自己,因为没人承受过这些,没人能如此聪明,如此努力,最终得到如此的结果。
“你不懂我。”徐文长有些愤恨地摇了摇头,“你生于举人之家,衣食无忧,左右逢源,岂能懂我?”
“先生……”
“纨绔公子!莫再妄言!”徐文长突然一跳,扔下鸡指着杨长帆骂道,“闭嘴!你不配!你给我闭嘴!!”
这一下着实惊到了后面共同送行的妻妾。
“你不懂!你不懂!你永远不懂!”徐文长指着杨长帆骂道,“我写过的字比你说过的话要多!我受过的苦比你吃的饭要多!你不配评我!不配!”
杨长帆也没有想到,刚刚还是那样和善的人,会突然这样,徐文长吐沫横飞,气喘吁吁,再没有那般潇洒与淡然,剩下的只是脆弱与狼狈。
眼前这个人,正是一个负面的人,每个人都有的负面,自己也有的负面。
是怀才不遇,是烦透了这可憎的现实,是对每一个目光的恐惧与敏感,是为一个个目标拼命努力后的挫败,是对自己的恨,对别人的恨,对这个世界的恨,是必须永远藏着的那个自己。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这样的自己。
杨长帆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不要说了。
杨长帆默然一叹,上前一步,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且恶心的举动。
他拥抱住了徐文长,双臂环抱,而且非常深情。
无论是徐文长还是妻妾,都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超越性别与伦理,人与人之间的拥抱。
徐文长被这厚实的胸膛拥在怀中,浑身发颤。
“好些了么。”杨长帆在他耳边轻声道。
徐文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应该是很不好的。
杨长帆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些了么。”
“公子,不要一言不和,就这样……”
杨长帆这才松开了一些,扶着徐文长双肩诚恳道:“我不过是个举人家的孩子,先生岁数快赶上我父亲了,妄言先生的确是不该。”
“不……我言辞也有些……”对于杨长帆含情脉脉的双眼,徐文长实在不忍直视,避过头,“能不能先松开手……”
杨长帆松手微笑道:“现在好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