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一早,谢家别府里的旁支子弟便陆陆续续来到本宅,谢怀安在外院帮着接待叔爷兄弟,婉澜和婉恬就在内苑陪各府的太太小姐说话,两人都提着一颗心,时不时分神去注意外头的动静,说起话来就有些心不在焉,却也不至于失了态。
旁人不在意这些,偏偏有人出来挑刺,就是谢家三府里的明太太,在婉澜与怀昌跟着谢道庸去京城前头两天,这位太太还惦记着七府里道稳老爷死后留下却无人继承的那六个庄子,见天往老宅里跑,秦夫人最瞧她不起,当即就从五府王太太膝下过继了一个儿子接七府的香火,好教她彻底绝了这个心思。
明太太这么着就记恨上秦夫人了,但她到底是个旁系的媳妇,再怎么记恨也没办法将火当着秦夫人的面撒出来,只好借着这个由头说两句阴阳怪气的话:“怎么我看澜大小姐心不在焉的,难道惦记着外头什么人?”
婉澜立刻将目光聚到她脸上,带着歉意笑了笑:“是听着外头的动静呢,时辰到了咱们就得过祠堂去,侄女怕误了点。”
明太太就笑了笑:“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还以为是你明叔母我身份不够,才让大小姐分心了呢。”她说着,端起茶盏来抿了口茶,又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今天这茶可比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多了,果然是托各位妯娌太太的福,我都不知道老宅里还有这等好茶。”然后再故作玩笑式埋怨地对秦夫人道:“嫂嫂也真是,这等好东西还藏着掖着,非得到大宴才用,难不成老宅还短这一两茶叶钱不成?”
秦夫人正被二府的丁太太拉着看二府里宛娉小姐绣的一方帕子,听了明太太这话,连睫毛都不曾抬一下,顺着她的话就回过去:“都是自家人,还要挑剔日常用茶吗?前厅的老爷平日里过来喝的也是那个。”说到这,她才抬起头来,带着笑意瞟了明太太一眼:“托了在座各位妯娌太太的福,老爷们今日喝的也是这等好茶。”
明太太脸上有些挂不住,兀自强撑着微笑:“您可别怪我多事,我到底是谢家的一员,得为谢家负责呀。”
秦夫人又笑了笑:“三府太太说的不错,各位嫂嫂弟妹也都学着点,三府如今鼎盛兴隆,几个孩子又各有出息,正是得益于三太太的负责呢。
”
这下大家都笑起来了,还有去恭维明太太的,实地里都存了嘲讽的意思。大家都长了眼睛,三府是好是坏如何看不出?前头道顺老爷还在的时候,又精明又能干,三府的确能称上个鼎盛兴隆,可自打他去世,三府交到明太太手里,那是一日不如一日,秦夫人常告诫婉澜说女人治家重如男人治国,这话应在明太太身上那是一点也不差。
这位太太是三府前头的太夫人亲自选的人,一个知府的女儿,好坏也算个封疆大吏,就是为了能压过老宅的秦夫人一头。明知府怎么做官,这明太太就怎么治府,那端的是一个亲佞远贤。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要瞧一个人是什么斤两,只需瞧瞧她身边知交就成了,明太太与镇江几个富户太太往来亲密,今日里听戏,明日又开宴,所谈的话题也不过是相互吹捧一番罢了,兴许还会在背地里说说秦夫人的坏话。
秦夫人瞧不上这捐官人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将她背后嘀咕的话听进耳朵里,贵人自有贵法,并不是单靠银钱出身就可以称上个“贵”字的。秦夫人懒得与她计较,而婉澜却是心思全然不在此处,好在明太太治家没什么本事,圆场却是一把好手,这才化解了一场唇舌上的纷争。
刚清净了不多久,前院里便有小厮来传话了,请各府太太们一道过祠堂去,婉澜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遇到谢怀安,便惴惴不安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谢怀安这会倒镇静下来了,横竖这决定做的不错,他们怕的也不过是谢道中的雷霆怒火,可想想谢家来日即将发生的巨变与即将取得的成就,这一顿训斥就算不得什么了,他这么想着,还生出一股豪气来,就像是高瞻远瞩的臣子进谏固执的老皇帝一样,虽被责骂,却是值得被记进史书里的壮举。
他给婉澜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但后者显然没有如他一般想得开,一双眼睛里依然盛满了焦灼,但出发点却谢怀安大不相同,她怕的是谢道中会一怒之下将这灯具拆了,那她们日后在想搞什么动静,可就困难重重了。
南方冬季湿冷,在外头站一会便觉得寒意顺着一层层的衣服往骨头缝里钻,谢家各支的人聚在祠堂前,按辈分排好,礼乐过后,谢道中便珍重地取出祠堂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那只铜锁,婉澜立刻闭上了眼睛,等着谢道中的一声怒吼。
但她等到的是众人提步进祠堂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不由得疑惑的睁开眼睛——原来谢怀安在装电灯的时候,将灯泡全部装进了一个宫灯里,将那宫灯挂在了房梁上,令人一时半刻分辨不出,而谢道中的注意力又全部在前头的牌位上。
她松了口气,开始随着族中众人一同向牌位跪拜行礼,依次敬上椒酒,然而到谢怀安的时候,他却在牌位前停了下来。
婉澜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心又揪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谢怀安呈上椒酒,于牌位前下跪,开口道:“列祖列宗在上。”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去,好奇地等待他的下文。
谢怀安停顿片刻,继续道:“承蒙祖宗保佑,光绪三十二年,除却七府里道隐伯父仙逝,谢氏全族阖家平安,全无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