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夙双眸漆黑明亮,嘴角带着浅笑,然而配上那样冰冷的目光,相信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心中发寒。
目标直指紫葫芦,船家见势不妙,早就仓惶躲了起来,河流宛如浓墨挥洒,无人划桨,孤舟泛游其上,颠簸异常。
夜风灌入窗户,黑衣女子广袖轻拂,顿时狂风乍起,衣袂翻飞间,如墨般的长发肆意飞舞,蓦然出手,掌法快如闪电直逼老道面门。
老道双眸骤紧,腾空回旋闪避的同时向凤夙发出一掌。这一掌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凶险的很,若对方内力稍逊,定会震碎内腑当场毙命。
然而女子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欺身而至,直到那掌法越来越近,凌厉的杀气眼见就要震碎她的内腑,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身体后仰下弯,袖间寒芒疾射而出。
老道猝不及防,险些中招,仓惶飞身疾退。
船舱内灯火摇曳,又是一阵风吹来,灯火瞬间熄灭,舱内一片漆黑。
黑暗里,桌椅快速移动,宛如怪石嶙峋,凤夙惊觉老道在摆阵的当口,已有拂尘宛如毒蛇一般缠绕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后一点点的勒紧。
咒语声冷冰冰的响起,好比幽谷回声,魔音入耳,仿佛能够在瞬间就迷失了心智。
那些过往可怕的记忆瞬间浮现在脑海中,凤夙想起破宫那一夜,父皇和母后是怎么在她面前惨死?真心相待的学生又是怎样将她陷害致死?
凤夙似乎陷进魔怔里不可自拔,老道嘴角泛起讥嘲冷笑,只要他手中拂尘力道加重,凤夙必死无疑。
拂尘还不待结束凤夙的生命,原本眼神空洞的凤夙忽然双眸清洌,快速出手迅速点了他的穴道,令老道一时间动弹不得错愕震惊的瞪着她。
凤夙缓缓说道:“这样的阵法太过阴险毒辣,如此看来,所谓正道中人不过如此。”
老道面色阴沉,察觉凤夙轻易取走了他的紫葫芦,双眸瞬间寒光乍现。
“师父——”莫言适应黑暗目睹师父受制于人,焦急的想要出手相救,然而却被一物隔空击中昏睡穴,当即昏倒在地。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你究竟是何人?”老道目光阴毒,话语冰寒刺骨。
“是人是鬼,你又能奈我何?”
简简单单一句话,刺得老道心口发疼,怒极反笑,笑声渗人:“今夜你使诈赢了我,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道无事来垂钓,杀生也为度天道?言行偏激阴毒,但罪不至死。”他有一个好徒弟,看到莫言,难免会想到燕箫。
同样为人弟子,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老道看着凤夙,她说这话的时候,双眸仿佛被薄雾笼罩,可是凝神一看,却发现她在浅笑,眼角微微眯了起来,仿佛是很高兴的样子。
她……究竟是谁?
“哎……”这已经是三娘第九次叹气了。
凤夙手握缰绳不动声色,月光流泻在身,于是那张刀疤容颜在暗夜里愈发显得喜怒难测。
前半夜刚下过雨,林间野草繁荣茂盛,密密麻麻的树木宛如夜间鬼魅,透出狰狞之姿。
马走的很慢,显然凤夙并不急着赶路,坐在马背之上甚至还有些昏昏欲睡。
又是一声长叹,最终三娘率先沉不住气,衣袂翻飞,身姿宛如飞燕转瞬便飞到了凤夙马匹前面。
“姑娘,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你可知那老道是谁?”
“嗯。”凤夙尚还闭着双眸,淡淡道:“是谁?”
三娘缓声道:“他叫轩辕澈,道法冠绝天下无人能及。知晓他性格的人定会避而远之,此人虽为正派之首却对妖魅亡灵极为舐杀。想当年,他自负甚高,道宗主人之位原本非他莫属,但因他心狠手辣、嗜杀成性,道宗长老合议之下,最终将道宗之位传给了若水。”
这一次,凤夙睁开了双眸:“若水是谁?”
“若水是轩辕澈的师弟,虽然道法平平,但却心怀大仁慈,道宗由他传承,倒是万幸的很,若是轩辕澈做了道宗主人,只怕现如今朗朗乾坤早已没有我们这些孤魂野鬼的容身之处。”三娘言罢,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凤夙:“姑娘,轩辕澈生平记仇,此番大意败给你,定会记恨在心,来日冤家路窄碰在一起,缠斗打杀在所难免,我担心……”
“三娘。”凤夙忽然出声,声音不大,但却清洌有力:“我今日……不想杀人。”
三娘讶异的看着凤夙,心狠手辣的女人忽然说不想杀人,天下红雨了吗?
三娘连忙抬头望天,夜空阴云密布,但她很确信此刻没有下雨。
“姑娘,你是不是发烧了?”三娘说着,身体前倾,右手掌心原本要抚摸凤夙额头,但却穿透而过,这才想起自己是魂魄,没办法接触人类。
马蹄踏上青草,窸窸窣窣,凤夙漆黑的双眸流露出一丝悲悯:“今天是我的生辰日。”
三娘微愣,皱眉道:“姑娘怎不早说,如今身处荒郊夜色深沉,这可如何是好?”
凤夙声息浅淡:“儿女的生辰日,父母的苦难日,如今我犹在,父母却早已魂断九泉。”
三娘心有所触:“姑娘,很少听你提起你的过去。”
“过往之事不堪回首,没事提它做什么?”
凤夙声音孤傲,似水滴砸落在地,四散溅开,只留下说不出的凄冷和落寞。
三娘沉默了一下,认真的看着凤夙:“我也是孤儿,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今后三娘便是姑娘的亲人。死人跟活人不同,只要我魂魄在这世上一天,我便永远不会离开姑娘。”
听到这样的话语,有笑意映上凤夙的眉宇。亲人,从今日起,她有亲人了吗?
前尘过往,凤夙站在密室里,透过小孔亲眼目睹双亲在她面前自杀殉国,上万人殉国的茫茫人海中,理应有她的存在,但她侥幸逃了。
艳红的鲜血仿佛红毯铺就,一圈圈扩大的血色涟漪,定然滚烫炙热,但在凤夙的心里却下了一场隆冬大雪。
有泪,砸落在她的手心,她紧紧的攥着,一片濡湿。
血亲消失在苍茫人世间,从此以后天大地大却也只有她一人孤苦在世。这种痛,足以痛彻骨髓。
拥有亲人的人永远都不会懂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当三娘对凤夙说从此以后她们是亲人时,凤夙无心,所以无从感动,但是那样的笑容却是真挚到了极点。
第一次发现,三娘收敛艳鬼本质,说起话来倒是中听的很。
那日红池相诱,三娘险些魂飞魄散,用三娘的话说,流年不利,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是被楮墨龙体所伤,还未仓惶落定,紧接着又被轩辕澈收了魂魄,被囚紫葫芦里多日,每日三娘叫骂不休,轩辕澈一概置之不理,期间封过三娘的嘴,倒也落得耳根子清净。
三娘一边讲述这些日子经受的委屈,一边垂泪不止。三娘泪水宛如掉了线的玉珠,从不离手的红色手帕瞬间便因泪水浸染颜色暗沉。
凤夙任由她哭了好一会儿,眼见泪水越流越汹涌,全然没有止住的趋势,终于明白轩辕澈为什么会封住三娘的嘴,实在是太聒噪,太烦人了。
置之不理是最好的回应方式,果然三娘兀自哭了一阵儿,似是想到了什么,翘着兰花指做作的擦了一下眼角,也不知道有泪没泪,反正没事擦擦就对了,套用她的话说,这叫我见犹怜。
“姑娘,天香豆蔻可曾到手?”三娘问。
凤夙和三娘重逢两个时辰之后,三娘终于想到了此行目的。
三娘艳丽,看似空有美貌,全无才智和胆识,其实不然,她有心计,却不愿意用,只因她比很多女人都要活得明白,对于女人来讲,娇媚柔弱,远比任何刀剑都要来的重要。
三娘如今跟随在凤夙身边,有些事情自是没理由隐瞒不说,就算此刻不说,以后势必也要跟三娘说个明白。
除了顾红妆的过往和重生之谜不能说之外,凤夙第一件要说的事情就是她的身世。
一段关于亡国公主和楚国皇帝的交换盟约在暗夜中展露出狰狞獠牙,凤夙说的平静,三娘听得凝重,原本娇媚的如花容颜一夕间恍若暮霭深沉。
听闻眼前这位阿七姑娘乃凤国公主凤夙,那一刻三娘没有震惊是假的,尽管她早已预感凤夙身份非富即贵,但这样的身世之谜仍是出乎意料之外。
眼下,令她震惊的还有凤夙和楮墨的天下之盟。
“姑娘,你和楚皇结盟,是为了天香豆蔻才临时想的权宜之策,还是你真的要灭燕扶楚?”三娘问的小心翼翼。
凤夙漠然,半晌喃喃道:“三娘,为了得到天香豆蔻,偶尔演演戏,说说小谎,不算什么吧?”
“天啊!”三娘夸张的惨叫一声,掌心贴着额头,急的在半空中乱飘,碎碎念道:“要死了,要死了。楮墨是谁?魔鬼你都敢惹,我和你这次是真的死定了。”
凤夙慢悠悠的骑着马,凉凉的提醒她:“别忘了,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燕都在即,明日便可抵达,再回燕都,她已不是顾红妆,而是菩提寺残颜阿七!
那里,等待她的又将会是什么呢?
凤夙在月圆前夜赶回了燕都,都城重地,雾柳纷飞,人烟如潮。
已是暮霭深沉,宫门这个时候早已关闭,若想入东宫只能静待明日。
闹市一角,有幼小女童跪在地上卖身葬母,凤夙已走出很远,似是预感到了什么,回头看三娘,却见她站在女童面前兀自失神发呆。
凤夙也不近前,只远远的看着三娘,此刻三娘是凤夙眼中的风景,而女童则是三娘眼中的过往云烟。
熟悉的场景,现如今是草长莺飞的春,而她的过往却被悉数埋藏在脏污的白雪之下。
十三岁初夏,三娘路过满目香漓的高大门楼,看到二楼雕花窗内的女子,一个个发如锦缎,肌肤如雪,朱唇轻点就足以魅惑世人。三娘当时觉得楼好看,里面的女人更很好看,但母亲却拉着她,一脸嫌弃,鄙夷声流露而出:“快些走,一群狐狸精,免得沾染了晦气。”
那时候她才知道,这些漂亮的楼阁它有个名字叫青楼,打扮花枝招展的漂亮女人是男人堕落在此的温柔乡,是尘世男女眼中的狐狸精。
三娘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些楼阁有朝一日会困了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