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进退
曹操抚着胡须沉吟良久,轻轻的颌首应是。他微微的叹了口气道:“仓舒,你说的这个办法,也是我想了好久的办法,只是取胜易,长治难。而且这个战法需要长期稳定的财赋供应,国力强盛时,还可以做到,象如今这个样子,却是难于持久,只怕对手还没有到穷途末路,我方已经撑不下去了。打仗,打得还是实力,然后才谈到将领的才能,士兵的强弱,所以孙子兵法上才说庙算第一。子桓这次能打胜仗,归根到底还是你那三百万石粮食的功劳啊。”
他叹息着,眯着眼睛看了看摇晃的灯火,眼神之中一丝茫然,象是在对曹冲说话,又象是在自言自语:“我当初象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一心想着为国效力,凭自己的能力带兵出征,立功封侯,为国家平定西凉,死的时候能在墓碑上刻上‘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心愿足已,只是现在……”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着曹冲:“仓舒,你说我是该进还是该退?”
曹冲他没想到曹操一下子把这个问题摆在他的面前,他惊骇的看着曹操,曹操也正在看着他,脸上虽然在笑着,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目光炯炯,寒意逼人。他脑子里急速的运转,将老曹可能的用意分析了一遍,这才斟字酌句的说道。
“退,是不可能退了,现在退下去,只怕会无立足之地,就算父亲想再回谯县城外的书屋闲居,只怕也不能安睡。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曹冲边想边组织着措词,前世多少也听过一些对曹操心态的分析,最近又和庞统等人一直在估摸曹操的心思,他基本上对曹操这种矛盾的心理还是有点底的,所以首先上来,先把不可能退下去的原因说了出来以安曹操之心。
曹操的眼神松了一些,却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曹冲,等他再往下说。
“不过进……的时机,好象还不太成熟。”曹冲一边说一边抬起头,鼓起勇气直视着曹操。曹操愣了一下,和曹冲对视了一会,他挑起嘴角笑了,脸上的严肃一下子消失了,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说说看,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我们好商议商议。”曹操伸过手,捏着曹冲的手笑道。他的手宽大厚实,虽然还很有力,但已经明显有了老年人那种软软的感觉。曹冲心头一阵感慨,这个强悍的权臣终究还是老了,从他前后的神态中可以看出,他的心思在犹豫,在做忠臣不能和做逆臣不忍之间游移不定,进退不能,煞是可怜。
他反过手用力握紧了曹操的手,挪挪身子,向他靠近了一些,柔声说道:“这次在许县,为封王之事,我仔细观察了官员们的表现,他们虽然没有太多的实权,但是不少人还心存汉室,岳父为了汉室的事,殚精竭虑,累得吐了血,杨家虽然没有出面,但可以看出他们在暗中组织的力量,郗公虽然心向父亲,但在此大义面前,也不敢轻言。河间的叛乱,可以看作是荀家的一种姿态。虽说目前我曹家有足够的能力平定这些叛乱,可是真要……只怕叛乱会此起彼伏,平不胜平,而孙权、刘备等人也会趁势而已,别的我不知道,至少荆益很快就会乱成一团。”
“你控制不住荆州、益州?”曹操皱起了眉头,打量着曹冲。
曹冲摇了摇头:“这两年虽然一直在打胜仗,可是这和各大家族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我已经尽量将地方官员中的儒家子弟的成份降下来,开办襄阳书院,也是极力培养各种不拘泥于儒家经典的人才,但是时间太短,大部分人才还是深受儒家思想薰陶,我估计三五年之内还动不了他们根本。”他顿了顿,有些无奈的说道:“从今年起,有一部分士卒要退役,我已经将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人安排到各县乡去做官,掌握当地的武力,以后每年都要有一批人退役,但这些人当中,识字的太少,一时半会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想要全面掌控荆益,至少还要五年。”
他早出一只手,在曹操面前晃了晃。
曹操眨了眨眼,忽然笑道:“你难道三年前招募荆山军的时候,已经在想这件事了?”
曹冲摇了摇头:“当时我倒没有想到封王这件事,只是觉得我曹家已经到了这一步,不管是进还是退,不管是从为公还是为私,都要考虑一下后路。天子是个聪明人,但他首先也是个天子,从他的角度来看,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会竭力防止我曹家会有为什么非分之想。就算是我曹家能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他为了安定起见,也会对付我曹家,我当然不能没有一点准备。”
“你准备怎么办?”曹操微微一笑:“是进……还是退?”
“进也难,退也不易。”曹冲挠了挠头,露出一丝少年神态,嘿嘿一笑:“以目前的情况看,似乎还是保持现状的好。”
“保持现状,如何如保持得长久?”曹操有些不解。
“我也不知道能保持多久,不过,我比天子年轻,应该还是占点优势的。”曹冲笑着:“我今年才十七岁,父亲也才五十八岁,父子相承,再把持个三十年的朝政应该没有问题,三十年的时间,天大的困难也应该能找到一个好办法解决了。”
曹操慢慢抚着花白的胡须深思良久,曹冲有些紧张,他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观察着曹操的一举一动。曹操过了好一会,才微微的点了点头:“不进不退,静观其变,这个办法倒也是个没办法的办法,三十年的时间已经又是一代人,应该可以找到一个比较妥当的办法了。只是,天子会一直等下去吗?”
“只要我曹家没有异常举动,天下就不会骚动,纵有几个不识好歹的,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又有何惧。”曹冲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停了一下,又说道:“不过,坐等也不是个办法。我觉得还是要用个名正言顺的办法,限制住天子的手脚才对。”
“用什么办法?”曹操有些好奇的看着曹冲,颇有兴趣的问道。
“父亲当初为了行事方便,恢复了丞相古制,可是有些人却别有用心,引用那些荒诞不经的谶语说父亲要做丞相,是为了应那句夺汉家天下者官居丞相的兆头,他们只知道鸡蛋里面挑骨头,置父亲的良苦用心不提,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把没有影子的事说得跟真的似的。”曹冲看了看曹操,曹操正微笑着,无动于衷,见曹冲停了,挥挥手笑道:“那些无知的书生,不过掉两句书袋而已,不用理他们。你还是说你的办法。”
“喏!”曹冲点了点头:“我想的是,既然丞相古制已经恢复了,为什么不恢复汉初的黄老之术?黄老要求天子无为而治,我们正好顺理成章的要求陛下少管些闲事,父亲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可以与天子平起平坐,坐而论道。”
“黄老?”曹操扑哧一声笑了:“这倒是有趣,只是汉家实行儒术独尊,罢黜百家之学已经数百年了,儒家势力已经根深蒂固,这时要恢复黄老之术,恐怕不是易事,只怕引起的风波会比封王还要更甚几分。”
曹冲摇了摇头道:“虽说儒家独尊已经根深蒂固,但一来儒家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今文、古文,以及现在的郑学,已成鼎足之势。而黄老、百家之学也并非是以**面孔出现,他们大部分都有些儒家的身份,由他们出任朝庭要员,应该不会引起那些儒者的抵触。”
曹操想了想,也没有反对。他听曹冲说过,从他自己的渠道也知道一些有关襄阳书院的那些辩论。以荀悦为代表的老一辈大儒,以仲长统代表的中年学者,他们那些看起来有些离经叛道的对经学的批判态度在经过长时间的辩论之后,已经渐渐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并且随着襄阳月报的发行,逐渐辐射到了不少地区,虽然意见未必统一,但毕竟能够冷静的思考这些问题,不至于那么激动了。当然涉及到具体利益问题的时候,还会有争论,但经学不是铁板一块,却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而曹冲所说的后一点,曹操更有体会,象钟繇、王朗、高柔等人,虽然都经历过儒家经学的薰陶,但他们却同时又奉行着一部分的法家思想,刘先是荆州大儒,同时又精通黄老学术,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纯粹的儒者已经不是学术界最流行的治学方法。
“你岳父也这么看?”曹操思索之后,对进与退的问题有了个暂时的解决方法,心态倒也不急了,倒是对曹冲在襄阳的新政有了一些更深入的理解。他放松了表情,微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