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着急去衙门,独自一人站在影中,伸出手到窗外,感触清凉的雨滴。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刻,空空的楼阁中,他发出了一声叹息,喃喃自语地说道:“拾阙,你的性格难改。我又何尝不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一道命令下去,数百人头落地,将会产生的后果可想而知。方补真的猜测极有道理,确实邓舍很有可能会把他当作替罪羊推出,以此来化解丽人旧势力的愤怒。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教姚好古放弃这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只为个人考虑,不为海东考虑,却也根本就没有可能。
“罢了。曾经听人说起,辽阳陈平章有个绰号唤作‘陈屠子’,盖因其执法严苛,杀人无算。大不了,待此事毕后,俺老姚和他老陈来个‘并称双屠’。哈哈,也省得叫老陈独得其美。虽难称雅事,但不亦乐乎!”
陈虎是为行伍出身,杀人视作寻常。姚好古到底儒家子,儒家治国,讲究的是“忠恕”,反对严苛的刑罚,提倡以“仁义”和“道德”治理百姓,“明德慎罚”。所以,纵然丽人确有谋乱的嫌疑,一下子捉拿上百人,也是难免有点咬牙的意思。更别说,如果谋乱属实,上百人连带其家眷,何止上千人之多,怕都是难逃斩首或者流放。而且人数一多,案子一大,底下人立功心切,定会严刑逼供,少不了便会有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
这种压力可就更大了。
想想史书上,“酷吏”两个字是怎么来的?其中当然有滥杀无辜之辈,但还有很多只是严格按照法令办事的,却也都落此恶名。
所以,若是换了洪继勋来办此事,也许他根本不会迟疑;但姚好古受儒家影响很深,邓舍称赞他是“真儒”,而他也向来都是以“纯儒”自居的,能当机立断地下定决心,不仅有担当,更实属不易。
姚好古自嘲似地低语了两句,端起蜡烛,下了楼。楼外的随从递上油纸伞,他换了木屐,缓缓走入雨中。
“大人,去哪里?”
“衙门。”
夜空中,阴云密布,雨落如线,那星光还在闪烁。
……
星光闪烁,棣州城头。
雨点打在城墙上,把灰尘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的砖面。又顺着淌到地面,汇合成汩汩的细流,把城下弄得泥泞一片,再又流入护城河中。加了宽的护城河因为刚刚被疏浚过,所以里边的水很深,兼且夜色深重,从城头上望去,只看到近似黑色的深碧,其上绽出密密麻麻的纹点,时隐时现,宛如孟春三月,百花相继盛开。--,却是被雨水打出的漩涡。
按照罗国器的军令,戍卒们都已经准备妥当。
城中的驻军本来四千来人,派了千人出去城外,分别在高地营中防守,现在城内还有三千军卒。
因为元军还没有到来,不需要他们全部上城,留下了最精锐的千人为预备队,其它的两千人被分作了两班,每班千人,轮番值守。等到元军来到,正式开始守城的时候,则两班齐上。战事危急,预备队上。
另外,罗国器还组织了大约有两三千的民兵。
守城不比野战,有些方面并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与专业素质。比如放放檑木、滚石,往城下砸砸瓦片、浇浇滚油等等。在经过短暂的紧急训练后,民兵便足以胜任此类的任务。这两三千的民兵,便是用来有备无患的。若是战事太过激烈,士卒阵亡太多,最起码民兵们可以顶上一阵。并且,他们也能在开战后为士卒们摇旗呐喊,壮大一下守军的声势。
城外的村民大多数都已经被集中在了城内,因时间仓促,肯定还有遗漏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罗国器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来,唯有希望那些被遗漏的百姓们能有个好运气,不会死在此次战中。
给益都的加急军报也送走了。计算时日,大概明后天邓舍就能看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元军来到,攻守交战。
罗国器去下儒服,换上铠甲,带了亲兵,按刀巡视城头。一架架的弩机架上,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一排排的檑木排上,雨水中,沉默好像无声的怪兽。所有的火炮都被拉出,放在了合适的位置;每一个的垛口都被放上了成叠的瓦片,只等放出伤敌。
整个的城墙被分为了若干个的防守区域,每个区域都由一个千人队负责,再细分给麾下的每一个百人队。而具体到每个百人队,又都会再把区域细分,分给每一个十人队。和全军的安排一样,每个千人队、每个百人队也都不会把全部的兵力一次性投上,分别皆留有相应的预备队。
按照海东军法,十人队就有拥有本队小旗的资格。
放眼观望城上,远近旗帜如林。多数皆为红旗,因被雨水透湿,上下翻卷在风中,显得有点凝滞。但却自有一股肃然的杀气,充盈man城。
每个垛口上都有火把,是用油脂做成,只要雨水不太大,就能保持燃烧。然而,毕竟迎风冒雨,不免会时有明暗。罗国器诸人从忽明忽暗的火把中穿行走过,两侧的士卒们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执枪戈,人人斗志昂扬。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甲,没有人肯乱动一下。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罗国器一一从他们的面容上看过。见年壮者,有三旬,也有四旬的;而年少者,有二十出头的,或者不到二十的也有。走了没多远,他就看见了好几个熟人。
不管怎么说,罗国器也是军中出来的,尽管安辽军是杨万虎的营头,但其营中的军官们,原来曾经在罗国器手下做过的却也着实不少。罗国器把斯文的嘴脸收起,拿起粗豪的一面,连连拍打熟人的肩膀,大声说笑。
“钱老三,你这王八蛋,老子来棣州城里多久了?除了在军中点名、巡查的时候见过你,平时你小子连个屁都没有!怎么说老子也是你的老大帅,你就忘得一干二净?抱了老杨的粗腿是不是?你瞧好吧,赶明儿老子就去给老杨告状,还把你小子调回老子的手下,给你****的小鞋穿!”
钱老三名字里带个“老”字,年岁不大,还没到三十,很憨厚的一个人,摸着脸,嘿嘿笑,说道:“大人说哪儿去了!小的能不想大人么?只是军法太严。没有军令,小的出不了营。就是想大人您,也是白想。”
“行了!今儿鞑子快要来,等着开战,你小子好好打!要能立下功劳,老子亲自去给你请功。还是百户呢?换个千户让你当当!”
“从永平跟了王爷,死在小人手上的鞑子没二十,也有十**。不就怀柔胡骑么?杂牌子军。莫说与‘毛葫芦’相比,便是比起高唐军来也差得老远。大人请放心,小人所守的这一块儿城墙,定不教半个鞑子上来!”
“好!……,莫老四?”
“是,大人。正是小人。”
“你的脸怎么了?昨儿老子去军营见到你,你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就成黑眼圈了?”
莫老四年纪较大,四十多岁了,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别提了,大人。您知道,俺们队是俺们千户所的百人第一队,鞑子要来了,咱要守城,俺们当然得是先发。可偏偏有人不服,非要跟俺抢这个位置。一时争恼了,……,嘿嘿,嘿嘿,就成这样了。”
“四十多岁的人了,脾气还这么躁!行,不愧是安辽军里鼎鼎大名的百人第一将。”莫老四所在的千人队是安辽军里的千人第一队,他本人带的百人队又是所在千人队的百人第一队,故此,军中都称他百人第一将。
夜雨虽然渐大,但城头上火光却依然冲天。
罗国器正巡视间,有人急匆匆奔到他的身边,附耳低语:“鞑子的前锋不避风雨,连夜行军,距我棣州城池已经不足五十里。”
夜入四更。
……
夜入四更。
金陵城,吴国公府,侧室内,仍旧灯火通明。
只是因辩论结束,不复起初的剑拔弩张,方从哲安坐席内饮茶,与范常、杨宪等谈诗论画,谈笑风生。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诸人皆停下话头,转首去看,见来人却不是早先离去的陈遇,而是一个淡扫蛾眉的侍女。
侍女入来室内,款款万福行礼,说道:“请问,哪一位是海东方先生?”
“我就是。”
“吴国公老爷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