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士子数十人,每人面前摆放一个案几。王宗哲体谅邓舍之意,知道他好俭不好奢,备下的饭菜称不上丰盛,四菜一汤,但味道极好,色香味俱全。考虑到读书人中也有大肚汉,高丽米放开供应,随便吃。
这高丽米说来不算什么,可也绝非平常人可以吃到的。就不说高丽王限庶人吃白饭,只说高丽米的产地,多在南部,北边少有产出,除却送礼、贸易所用之外,留下一些殊为不易。就连邓舍,也不是每天都吃的。
菜刚上了两味,堂外有人匆匆忙忙,小跑着进来,到王宗哲座前,附耳低言。王宗哲面色一变,起身,道:“诸公,丞相大人来了。”
堂上为之一静,随之嗡嗡不绝,许多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尹权等人面露不屑,高踞不理,自管自大嚼大吃。崔备等人慌不迭丢下筷著,整理仪容,或者忐忑不安,或者意外惊喜,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他们猜到邓舍会来,本以为会等到饭后,没想到来这么早。
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进来看了看,一句话没说,转头出去。
众人猜想邓舍该出现了,等了不多时,却没见邓舍出现,反而先前那进来报信的吏员,二度进来,招呼王宗哲出去。王宗哲向诸人拱了拱手,忙提起官袍,趋步而出。
众人茫然不知其意。崔备大起胆子,朝堂外瞄了眼,黑漆漆夜色下,院中的火把受了风吹,时明时暗,人影憧憧,偶有马嘶传来,增添几分夜的深寒。
有人耐不住寂静,小声问道:“怎么?”
“也许还没到?”
“王大人为何出去?”
“丞相叫的吧?”有人猜测,“丞相熟知兵法,讲究知己知彼。或者,想先了解一下有关接待的情况。”
“言之有理,等着王大人回来罢。”
众人私语猜度。片刻功夫,王宗哲独自一人,折了回来,再次出乎众人的意料。崔备大起胆子,问道:“敢问大人,丞相?”
王宗哲叹了口气,道:“丞相听侍卫说,诸公尚在用饭,不愿这个时候来打扰诸位。因此,退入院中等候,待诸公用饭毕,然后再来相见。”他语气里带着敬重,一副深受感动,与有荣焉的样子。
一言既出,众人心思各异。
有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有面色震动,一改矜持的。有微微愕然,随即冷笑的。崔备感激涕零,免冠、跪拜,朝堂外叩首,道:“如今深冬,风寒似刀。为区区等一介寒士,丞相以万金之躯,甘受夜风之寒。虽古之周公,亦不能及!真明主也。”
他站起来,转目众人,慷慨高声,说道:“丞相候立风中,是丞相的心意。可我等身为海东之子民,丞相便如我等之父母,岂可有父母候在堂外,而赤子高座堂中,堂皇受之的?”叫过来婢女,“撤去饭菜,吾已饱矣!”
“我也饱了!”
“我也饱了!”
紧跟着七八人连着大叫,催促撤去饭菜。王宗哲拿眼观看,永柔来的几人里,那壮汉卢操也在请求撤饭的行列之中。两个老者虽没说话,显然颇受感动,只有那少年人边安和,依旧一句话不说。
吵嚷间,蓦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时,却是尹权,提了菜碟里一个鸡腿儿,一边儿大口吃嚼,一边儿拿起酒壶,咕咚咚咽下几口。吃完了鸡腿,丢在地上,他满手油腻,不去拿案几上的纸巾擦拭,放入口中,啧啧吮吸。
崔备怒目而视。
他浑若无事,十个手指仔仔细细吮吸一遍,拈着筷子翻了翻另几个菜碟。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两个荤菜,一个鸡,一个鹿肉。那鹿肉一早被他吃的干净,只剩下了两碟素菜。他敲打案几,唱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王宗哲越发不喜,忍了怒气,道:“平壤沿海,多有食鱼。这一鸡、一鹿,是丞相特地嘱咐的。尹公若好食鱼,明日为尹公专门备上一份,可好么?”
高丽三面皆海,海鲜不稀罕,即便穷苦人家,也是有鱼可吃的。邓舍不给他们备鱼,而备上鸡肉与鹿肉,是殷勤待客的表示。尹权的这番作态,未免不识好歹。崔备斥道:“狂生!丞相面前,胆敢如此!”
尹权毫不理会,自顾自击案高歌。
堂上诸人面面相觑,有与他相熟的,怕邓舍听见了,一怒之下,说不得他就人头难保,扯了他衣袖,轻声劝解。尹权还是不理会,闭目仰头,翘了腿放在案上,高声问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问尔崔备,可知此诗谁人所写么?”
曹操所写。曹操何许人也?民间传了骂名千年,篡汉之臣。
尹权这是在当着面,指桑骂槐,痛骂邓舍了。他本来就不想来,听了他师长的劝说,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来了。时间越久,胸中积压的块垒越多,刚才见了邓舍拉拢人心的手段,厌恶感更加强烈,更痛恨崔备那摧眉屈膝的媚态,嫌他丢了海东士子的脸面。
他不善饮酒,半壶下肚,已经头脑发热,干脆借助酒力,不管不问,接着说道:“赶在饭点的时候来,丞相大人何意?既然丞相大人要做周公,我等身为丞相大人之子民,岂可有做赤子的,不体察父母之意,加以配合?也好帮丞相大人传一个美名于世。你说是么?崔公!”
崔备语塞,面红耳赤,顾不上与他辩解,仓急对王宗哲道:“大人,备绝不是这个意思!”
尹权的这几句话,诛心之言,等于斥骂邓舍为奸诈、虚伪之辈,故意挑好时间来,向众人示好。
堂上诸人,一听之下,个个大惊声色,胆小的双腿颤抖,胆大的也不由心中砰砰直跳。邓舍年少,众人是都知道的,年少气盛,岂会受得了这等的侮辱么?尹权的名声挺好,顿时数人出席拜倒,替他求情,道:“尹权不胜酒力,口出妄言,请大人毋怒。”
他们知道邓舍在院内,堂上的话十之**可以听到,因而无论尹权、抑或崔备,又或者替尹权求情的人,都是提高声音,明面上说给王宗哲听,其实说给邓舍的。
王宗哲饶是看不惯尹权,说实话,对他的大胆也是吓了一跳,忽然隐约听见院中有刀鞘的声音,想起了数日前,邓舍当街杀人的场景,心想:“此人休矣!”
那刀剑出鞘的声音,不但他听见了,堂上诸人都听到了,气氛紧张起来,大冷的天,无不大汗淋淋。王宗哲叹了口气,对求情的几个人道:“你们起来罢。尹先生,你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么?你若认个错,……”
不等他说完,尹权哈哈大笑,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高呼痛快,道:“好酒!好酒!……,可惜,喝酒的地方不对。”
他醉眼朦胧,点了几个人,问道:“柳公,郑公,权公,你们还记得么?几年前,你我同去王京赶考,南北英杰,……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哈哈,此情此景尚且历历在目,怎知道转眼间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大好江山,如画江山,三千里锦绣江山,这平壤,这北界,竟然就不复我王所有,落入贼寇之手,沐猴而冠,俨然人也!哈哈,哈哈。”
他痛哭流涕,涕泣横流,仰天大笑。
堂上数十人,同一个念头:“此人死定了。”
堂外橐橐脚步,渐渐走近。众人齐齐转首,除了尹权哭哭笑笑,再无一人开口,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一个带刀侍卫走了进来,面无表情,手按刀柄,径直走向尹权座前。替尹权求情的几个人,面如土色,彻底绝望。
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又一阵脚步声响起,轻微、窸窣。众人目光急忙转过去,看见在那侍卫身后,紧随着有两个侍婢出现堂门口,捧着个木盘,上边掩有盖子。
盘上何物?有人不知想到了甚么,骇然恐惧:“莫不是人手人头?”有人或许猜到了真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那侍卫与婢女走近尹权,婢女放下木盘,侍卫掀去盖子。热气腾腾,遮掩诸人的视线。香气扑鼻,叫人垂涎欲滴。那侍卫恭声道:“将军在院中,听先生说好食鱼,特命庖厨新作,请先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