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冲着梁九功的一句气话,皇帝却在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的一刹那真真切切见到了胤礽。那一刻,难以置信在皇帝内心的捣搅可想而知。
皇帝对胤礽的感情是丰富多元的,毕竟胤礽是一众皇子里皇帝付出最多心血的儿子。然而,付出越多,疼爱越深,要求就越多,期望就越大。
得到皇帝最多的关注,幸甚,但如此关注犹如双刃剑,也存在扼杀。因为皇帝已经无形中把自己心目中希望的完美形象转嫁给胤礽,要求胤礽一步不差朝着自己的理想成形。
出自同一只手的五指尚有高低长短之分,何况个体分明心智有别的人。
即便胤礽一丝不苟按照皇帝的规划发展,做得再好,皇帝也认为是理所当然,因为他给了胤礽最好的条件,不好说不过去。胤礽偶有差错,皇帝便会大失所望,情绪无以复加地低落,只觉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难以接受。
正所谓主观希望越大,失望也就会不受控制地无限放大。
而这回,先是胤礽的突然而至。再是,胤礽幼时生病皇帝衣不解带照顾的情景,胤礽在接下来的几天有增无已地回报到了皇帝身上。尝汤药的温热,端泡脚的驱寒药水,不时更换皇帝额头上降温的凉巾子等等,事关皇帝的养病起居饮食,胤礽无不是尽心尽力寸步不离服侍在前。
胤礽做得太好,好到皇太子的骄傲身段被闲置,在皇父的面前,低微到连梁九功、李玉白都没有了插手的地步。
皇帝本能地想要摆正胤礽的娇贵身份,可却又舍不得难能可得的亲情伦常。到目前为止,能让皇帝几天几夜殚精竭力照顾过的亲人就两人,一是胤礽幼时患痘疫,二是孝庄太皇太后病危时。只在这两位身上,身为父亲,皇帝不辞辛劳把儿子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作为孙子,皇帝躬体力行送走皇祖母最后一程,不让自己留下遗憾,毕竟,没有皇祖母的扶持,他与皇位无缘无份。
相较皇帝此前对儿子对祖母的付出,胤礽在十七岁的年纪对父亲做到这一步,皇帝无可挑剔。头一回,病得身体累了、心也累了的皇帝暂时放空了君父子臣的忧虑。时光静流中,追忆故去的赫舍里皇后,感恩天上的孝庄皇祖母,领受成长起的儿子对自己的关切。
流言四起,并非空穴来风,总是有因。然而皇帝按捺下了猜疑,任其自生自灭。自己一手教育的儿子,按着继承者的规格养成的儿子,江山不给他,还能给谁?只要他心里明白,他先是我的儿子,再是朕的皇太子,又何必再去斤斤计较呢?
心放宽了,一天又一天,病情渐渐好转的皇帝心头涌过的暖意层层叠加,心情沐浴在了日暖风恬中。
五昼夜的目不交睫,即便是年轻力壮,也难免精疲力竭,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斜躺外室卧榻上的胤礽终是困意浓重,沉入酣睡。
入梦后,胤礽东奔西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黝黑中,四处碰壁。无论如何敲打踹踢,始终被牢牢禁锢,无路可逃。
想要大喊大叫,喉嗓却被紧紧裹缚,艰难地挣扎出呜呜泣鸣。
皇帝手里抱着一床薄毯慢慢靠近胤礽,当他看到沉睡中的胤礽满脸苦楚,不由愣住。很快,胤礽眼角滑落泪水,嘴里喃喃悲痛。
皇帝很想进入胤礽的梦中一探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梦魇让胤礽如此痛苦。慢慢往胤礽身上盖好薄毯,皇帝的大拇指指腹点向胤礽的眼角,轻轻拭泪。滚烫的泪再次涌出,皇帝赶快再次点去,炽热碰击的瞬间,皇帝的手好似被烫灼,心一惊,点泪的指尖用力按压下去。
胤礽惊醒,泪眼朦胧中寻获到光亮,找到出口,脱身噩梦。看清楚站在自己跟前的人,梦里的悲苦情绪瞬间爆发,想都没想,就抱住皇帝。
“皇阿玛,您终于放我出来了。”
脸埋入皇帝的腹部,胤礽就像年幼时噩梦醒转的孩童,抱住睡在自己身旁的皇阿玛,放声痛哭,释放恐惧。
皇帝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毕竟搂着自己的儿子已不是幼时的小可爱了。但皇帝却又说不出的愿意,儿子一天天长大,与自己的感情早不复从前的依赖,反而日渐疏远。
伸出手抚向胤礽的发辫,又抚向头顶,分明都已是大小伙子了。
“瞧你,什么样,别让弟弟过来瞧见,还不知如何偷笑。”数落着胤礽,皇帝却一脸笑意。
这场哭泣对胤礽来说好像压抑了几十年的爆发,完全不管不顾。
“是不是不听话又被朕关禁闭了?”皇帝拍拍胤礽的后背,如同回到了父子俩一同生活的那些时光。
“往后别再淘气,皇阿玛不关你了,行吧?”皇帝笑意开怀,眼中却漫过湿润,情义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