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吃螃蟹的好季节,而苏州轩味居的螃蟹更是天下一绝。每到一年秋天,自然有许多食客慕名而来,只为尝一尝这轩味居的螃蟹。
而这轩味居的小二在轩味居中已呆了三年,自然也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客人,可小二却没见过今日这位奇怪的客人。
那人却是一位黑衣的贵公子,气度慑人出手阔绰。除却相貌平平之外,他简直是所有姑娘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他一张口就要了轩味居中最贵的一桌全蟹宴,毫不在乎。这大约又是个有钱有势的富家公子吧,小二暗自断定。
可这位富家公子腰间佩戴的,并不是什么名贵至极的玉佩,而是一枚毫不起眼颜色暗淡的银质吊坠。这吊坠看上去并无任何奇特之处,再普通不过的再廉价不过,一点配不上贵公子的身份。
也许,是哪位姑娘赠与他的定情信物,这位公子才无比珍重不肯抛弃。短短一瞬,小二心中就有了一个凄美又动人的故事。这位公子的意中人一定是位相貌极美却出身贫寒的姑娘,他们二人相遇相知又相爱,可这位公子却无法娶她为妻。姑娘为了不耽搁公子的大好前程,在赠与他那枚吊坠之后就默默消失了。从此以后,这位公子就将那枚普普通通的吊坠随身携带,睹物思人暗自神伤。
是了,定是如此。否则这位公子为何神情黯然,面对轩味居最有名的全蟹宴,也不肯下箸毫无胃口?小二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却依旧步履轻快地端上了又一盘菜,朗声说道:“最后一道菜,公子的全蟹宴齐了。”
那黑衣公子淡淡望了小二一眼,一枚小小的银锭就被他拍在桌上,“赏你的,下去吧。”
一两银子,居然只是一两银子!枉费他方才那般殷勤,本以为能多捞些赏钱,可想不到这位看上去极有钱的贵公子居然如此吝啬!小二心中不快,但他依旧笑容可掬地收起了那锭银子,并不显露分毫。
他刚要出门,却听得那贵公子在身后冷冷地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两银子已然不少了,你还要如何?”
这句话却让小二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过短短一瞬,那贵公子竟将他心中想法看得通透利落。可怕,真是太可怕的人了。他冲着那黑衣公子鞠了一躬,直接退下再不敢停留片刻。
唐无泽远远望着那小二离去,只是冷笑了一声。世人皆有贪念,即便今日他不给那小二赏钱小二也无话可说。那一两银子却也是小二平白无故得来的,这人居然还嫌少,真是贪心不足。
众生皆苦,可他自己却也是这芸芸众生之一,而非什么不染凡尘的神仙。现在唐无泽一想起曲天鸣这个人,心中早已没有当初那种如被火灼的感觉。他反倒觉得那日自己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只为了除掉一个并不相干的陌生人,简直小题大做太过可笑。
唐无泽恨的是救过他为他而死的曲天鸣,那孩童纯然的目光已然变成他永远挣不脱的梦魇与最深沉的罪孽。所以他自然而然地以为,只要曲天鸣死了他就可以继续这般冷心冷血地活下去。而这人只要活着,他心中那道伤疤便永远血流不止绝不痊愈。
现在事情倒也有了一个了结,曲天鸣忘得干净彻底,于是他心中的那个孩童也不复存在。他何必同一个陌生人死死纠缠,真是太可笑又太可悲。不值得,终究是不值得。唐无泽睫羽轻颤,微微摇了摇头。
随后唐无泽伸筷将一只螃蟹放在了他对面的那只空碗中,又给那位并不存在的客人倒满了一杯酒。随后他低声说:“天鸣,白雨痕曾同你提过这天下闻名轩味居的螃蟹,你说有机会定要尝一尝。时隔多年,我却终于能请你吃这一桌螃蟹。”
“今日之后,我终于能忘记你了。”唐无泽平静地注视着虚空之中并不存在的幼小孩童,似能听见那孩童当日天真稚拙的话语,说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唐无泽这个好朋友,一辈子不忘。
“世事无常,凡人又如何能扭转乾坤?”唐无泽轻轻地说,“我早已经忘了你,你也早已忘了我。从此我们形同陌路,恩义两决。”
他微微眨了眨眼,仿佛能望见那孩童的轮廓逐渐模糊黯淡,最终消失在虚空之中。
不管再浓烈再执着的情感,也是过眼烟尘转瞬即逝。唐无泽却忽然想起了道德经中的那段话,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当年他一遍遍诵读这经文之时,只觉得自己理解得通透利落再明白不过。可现在他却才知道这段话真正的含义,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根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若是他自顾自地纠缠不清怨恨滋生,却与那些蠢人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