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敲了敲门。桑德斯爵士开的门,他冲我摆了下头,示意让我进去。
房间里除了躺在床上生命垂危的帝国皇帝,只有桑德斯爵士一人。看来主教和牧师们都被遣退了,他们也的确做不了什么了。
我在陛下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刚才卫斯理宰相看来就坐在这里和陛下交谈。
黑特拉三世的脸se已经毫无血se,额头的灰se扩散到了脸颊上。他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只有胸口还有非常微弱的起伏。皇帝胸前伤口上的纱布已经被黑血浸透了,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让牧师来更换一下纱布,虽然这已经无济于事了。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陛下,我在这儿。”我轻声说道。
皇帝微微睁开肿胀、发黑的眼皮看了我一眼,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啊,西门。”
我沉默地看着皇帝干裂的、已经变成紫se的嘴唇,回忆着他几天前在观星塔顶层背对着我们站在栏杆边的样子,他在皇家大广场上微笑着检阅军队的样子,他在竞技场的看台上对骑士们讲话的样子。现在,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我面前,即将死去。
“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是件奇妙的事情,西门。”皇帝沙哑地说道,“我现在不觉得饥渴,也感受不到痛苦。但是我能感受到我的灵魂即将离开这躯壳,那种似曾相识的脱离感,脱离出去,挣脱出去的……感受。我暂时还有清楚的神智,但正在渐渐变弱。我感到,我就快要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了。我能感到,死亡,想要拥抱我。”
“至少,这不痛苦,陛下。”我道。
“啊,是不痛苦。我感觉不到痛苦,比许许多多人的死亡要幸运得多。有许多人都死得非常痛苦,我知道。十年前我发动了战争,数十万人因此而死亡,我知道。那些士兵们,中箭倒地,被长剑切开身体,被长矛刺穿,鲜血流在大地上,我知道。那些平民们,被劫掠,被屠杀,老人们,女人们,小孩们,被马蹄踩死,被砍倒,被强暴,被吊死,被烧死,兵荒马乱,食物短缺,被饿死,喝了河里被血染红的脏水得病而死,大量尸体腐烂,瘟疫肆虐,疾病随着秃鹫和老鼠传播,人们全身溃烂,尸横遍野……我知道,我都知道,西门,我都知道……”皇帝咳嗽了起来。
我忙起身将皇帝稍稍扶起,轻轻拍着他的背。桑德斯爵士拿着一块纱布伸到他的嘴边,皇帝费了好大劲儿才吐出一口黑痰,浑浊的口水拖到了下巴上。桑德斯爵士把吐有痰的纱布包起来,扔到了床脚,那里已经有一小堆纱布团。我看到枕边有一叠剪好的干净纱布,便拿起一块擦去皇帝嘴边的口水,然后小心地让他躺下。
皇帝的呼吸变平稳了一些。
“我都知道,西门。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他还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之后一段时间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经睡着了。
我端详着皇帝的脸,望着这位我从六岁起就宣誓效忠的君主,望着这个我十分熟悉却从未真正了解的人。
要去评价一个你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无条件服从和追随的人不是件易事,我此刻却突然想对我所效忠的皇帝给出一个评价。也许是因为他即将死去。每当一个人死去时,我们总会不自觉地想在心中对死者下一个定义,给一个评价。回想他生前的经历,他做过的事情,他的功绩与过失,综合这些印象来得出一个结论。但要想对死者或者将死之人作出一个客观的评价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一个暴徒生前有多冷酷、凶残,不管一个恶人生前有多yin险、恶毒,当他们失去了生命,只剩下尸体冰冷、凄凉地躺在那里时,大多数时候,人们心中的仇恨都已被冲淡了大半。人们会耸耸肩说,那家伙是很可恨,可恶透顶,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呢?一个普通人死去时,他身上的缺点,他犯过的错误、做过的错事会被淡化,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在记忆中搜寻他好的方面,会有些惋惜地叹道,唉,其实还不差的一个人,可惜了。
死亡,会让人们对他人的看法和感受变缓和。导致这样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人类对弱者的、或多或少的、不由自主的同情。但更大程度上是源于恐怕是由于对死亡的本能的敬畏。
我调配过许多种比皇帝现在所中的要更加残忍和致命的毒药。我时常会想象自己无意中被萃毒的刀刃割破皮肤,或者不小心吸入一些致命的药粉,因而痛苦地或者毫无痛苦地殒命。但我没有,我怀着对死亡的敬畏,小心谨慎地活到现在。
今天上午在竞技场的看台上,黑特拉人的剑尖离我的腹部只有几公分,死亡离我如此的接近。但此刻我仍然活着坐在这里,完好无缺地坐在这里,望着我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
“你们得好好保护弥塞拉,一定得好好保护她,”我原以为已经睡着了的皇帝突然开口道,“卫斯理辅佐过我的父亲,也给了我许多的教导和帮助,所以我也请他帮助和看护弥塞拉,让她成为比我更好地统治者。她现在面临的局势将会比我十年前面临的更加危险和艰难。我的女儿,她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未经世故,像一朵刚刚绽放的安达兰那样纯洁。我原本打算让维德长大后来继承我的,而让弥塞拉可以永远过着她想要的zi you生活,做她想做的事,去她想去的地方,嫁给她想嫁的人,我绝不会让她成为任何政治婚姻的筹码。但现在这一切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她必须成为女皇。不能让皇位落到我兄长手中,决不能让那发生。”
皇帝注视着我的双眼:“西门,那决不能发生。马克伯伦?黑特拉,他是我的亲哥哥,西门。但是如果有任何苗头,如果他露出了任何不良的企图,西门,你知道怎么做。”
我点点头:“我很清楚要怎么做。陛下。”
“靠过来点,孩子,握住我的手。”
我把椅子更拉近床边,然后伸手握住皇帝冰凉、无力的右手。刚回到皇都那晚,这只手为我倒过一杯葡萄酒。
黑特拉三世注视着我的脸,原本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十分清明:“那时候你还只有六岁,在你老师的指导下,跪在我面前,小小的嘴唇吐出那庄严的、你根本不理解的誓言。那时候你的双眼无比纯真、毫无戒心,让我难以正视。原本对你的培养、训练就是为了帝国的利益,按说一切都无可厚非。但我也不明白,为何看到你时,我心里会有那么强烈的愧疚感。自古以来,由帝国皇室直接控制的刺客一直都具有巨大的作用。也是由于这类人的能力过于危险,数百年来,皇家刺客对于帝国皇室来说一直都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因此你可以想象一个可以完全信任、委以重托的刺客对于我来说有多宝贵,我希望你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虽然心怀愧疚,但让我回到当年重新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因为那都是值得的。我希望你能像效忠我一样,继续效忠我的女儿。我死后,帝国的局势势必会变得异常混乱和危险,她的统治将会遭遇许多挫折,甚至威胁。她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和保护。你们从小就是朋友,一同长大,有着深厚的友谊。我知道她一直把你当做她的兄弟一般,完全地信任你。尽你所能地效忠她,西门。我也相信你永远不会背叛她,因为没有什么誓言比真挚的感情更可靠。”
“我以生命追随她,陛下。”我握紧皇帝的手,郑重地承诺道。
他冲我苦涩地一笑:“抱歉,没能给你一个更好的童年。”
黑特拉三世对我最后说的这段话,语言流畅,思路清晰,说话时双眼炯炯有神。之后我就意识到这是某种回光返照。这段话也是他在神智还清楚时留下的最后一段话了。和我说完这些不久,皇帝就渐渐失去了清楚的意识,开始出现幻觉和幻听,伴随着各种胡言乱语。于是我走出门外告诉卫斯理宰相和李尔王,陛下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我们三人一起回到房间内,站在皇帝的床前,沉默地等待着。桑德斯爵士也走到我们身边,静静地注视着他一直守护的皇帝。
在这之后一段时间,皇帝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偶尔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呓语,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听不懂的音节。我只隐约听到陛下好像说了一句“真不甘心”。
后来,陛下还说了两次已故的艾莲娜皇后的名字。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呼吸变得越来越弱。
最后,在午夜时分,塞伦登帝国的皇帝,海因茨?黑特拉三世呼出了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他的双眼不会再睁开,嘴唇不会再开启,金发不再有光彩,脸庞不再有血se,四肢不再有活力。他再也不能饮酒,不能骑马,不能跳舞,不能**,不能大笑,不能挥剑。
他只能静静地等待着被埋入土中,然后慢慢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桑德斯爵士走上前将被单拉过皇帝的头顶,盖住他的脸。
卫斯理宰相坐在床前,已是老泪纵横。
“要来点酒吗,西门?那瓶还有剩。”李尔王慢慢走到书桌前,拿起酒瓶。
老药剂师已经有好几年没叫过我的名字了,我望着他的背影,纳闷这意味着什么。
“要吗?”李尔王拔出瓶塞,回头看我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了,他居然在挠地,用他的头。
“要。”我听到自己如此说道。
玛法大陆的历史有翻过了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