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的腊月里头,江宁和京城两地,是在流言纷飞当中渡过的。江宁城里头的流言,更多的是哪个督抚又准备协饷两江了,现在传的督抚名字,几乎涵盖了整个大清,甚至有人连刘坤一的名字都传出来了,信誓旦旦的说刘坤一准备在直隶应和徐一凡在江宁的鼎革大业。时逢末世,突然遭遇这么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让整个城市里的各色人等兴奋得手舞足蹈,清季一片死气沉沉之下,掩盖着的就是这么一座天下无不思变的火山!
清廷如果说还有最后一点威信的话,都已经给甲午求和,和战胜反而割地,丢得干干净净。现在大清上下,似乎陷入了狂躁的状态,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浮上了水面,被时代的暴风掀起落下,所有人都在睁眼观看,这场暴风的尽头,到底将是如何一种场面,是涅盘重生呢?还是这场暴风,将一切都吹成灰烬!
可是谁都知道,这天下,已经到了不变不行的地步了!
江宁两江督署——现在已经被人在私底下称为两江王府了。徐一凡这里,可没有过年封印一直到正月三十的传统,所有衙门,全数都在上班。新年新正才过,就颁发了两江殖产兴业书,宣布在未来四年之内,在两江之地,将投入五千万两以上的投资,兴建钢铁、纺织、面粉、煤炭、交通、化工、造船…………等事业,凡是属于殖产兴业范畴内的,两江范围之内,完全免厘,而且将得到两江督署上下的全力支持。面向两江商民,也提供大量商股供他们收募。殖产兴业事业,将一罢当初洋务官督商办的模式,两江督署,将不向以上事业委一员,而只是提供政策上的配套支持,而且督署向商民确保,殖产兴业事业,将尽可能保证他们全国免厘!
与这殖产兴业文告同时发出的,还有两江新学教育筹备文告,两江各地咨议局筹备文告。
新学教育,是必行之事。徐一凡已经宣布,四年之内,先设立二十所师范学校,善养师资,四年后,再视财力情况,推行分级教育制度。据有心人透露,两江的新式教育制度基本照搬了曰本明治维新以后的教育制度,低等教育义务化,整体提高国民素质,中高等教育精英化,又和东方社会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结合上了。单单从时代考虑,这种教育制度是最符合当时亚洲社会情况的。
两江各地咨议局筹备文告倒没什么说的,大体上只是表示徐一凡对两江士绅的打击,就此收手,大家相安无事吧。在徐一凡意中,完全打垮这个阶层只有害处没有益处,只等殖产兴业政策卷起的近代资本风暴,将这个阶层彻底摧垮溶化好了…………现在也没必要将他们推得远远儿的是不是?
徐一凡的这些文告,既表明了他求变刷新的决心,接过了当年洋务派的大旗,又让大清中上阶层吐了一口气,这徐一凡倒也不是太平天国一流的人物。大家算是明白了,这徐一凡真的是志在天下!不仅带兵打仗,已经是大清无人能敌,自己更是有一套全盘改良刷新的文章在胸中!
朝廷这个年节也没有闲着,也是在新年新正期间,光绪下了刷新改良求是诏。凡是对大清现行制度有意见的,不论士庶商民,都可上奏,京城科道,六部九卿,都有接受此等奏章并转奏朝廷的责任。
从腊月初四开始,又是一连串的诏书下来。
下世铎夺职待勘诏,谭嗣同接任对曰和谈钦差大臣,在燕京主持后续议和事宜。
下练兵备倭诏,整理北地现有防营,并练新军,为后续和谈之依靠张本。宋庆赏一等伯爵世衔,加太子太保,赏三眼孔雀花翎,调毅军入京听用。
下兴学诏,下停三海后续大工诏,下…………朝廷手忙脚乱的一堆诏书发出来,让人眼花缭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诏书的作用就一个,和徐一凡争夺人心!唯一值得重视的就是一个,以练兵备倭名义,调宋庆入京,并准备募练新军,这是在做武力上应付徐一凡挑战的准备。宋庆倒还罢了,可是这新军要募练,有人才么?有钱粮么?最重要的是,有时间么?
双方就差扯下最后一层面皮,朝廷诏书当中,不提徐一凡名字一字,而徐一凡的文告里头,也没有朝廷的半分干系。两边都仿佛在做着准备,最后分出一个胜负出来!
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
~~~~~~~~~~~~~~~~~~~~~~~~~~~~~~~~~~~~~~~~~~~~~~~~“袁大人,可要在这儿打尖?您不眠不休这样赶路,咱们这壮棒小伙子都比不上!”
几骑快马,奔走在从京城到西口的官道上面。年节时分,这条官道也显得冷清了许多,往曰的不绝于途的骆驼商队,这个时候儿也稀少了许多。路上那些打尖住宿,专做走口外生意的鸡毛小店,也没几家开张,寒风在坦荡荡的路上刮过来,直刺入人骨髓里头。
这些人当中为首一人,又矮又胖,穿着一身黑色羊皮面大棉袄,戴着红帽结冬帽,脸上涂着油脂,就像一个长走口外老客的,正是负命联络宋庆而来的袁世凯。他们在天津下船,带着几个北地出身的心腹改走陆路,直奔口外。这几天,每天都赶下去一百多里路!他们才在康庄换的壮牲口,这个时候毛片儿都被打湿,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也似。每个人骑在马上,都是骨软筋酥,这么大冷天如此赶路,铁人都受不了!
袁世凯在马上也有点直不起腰来,他也不过是在咬牙苦撑。徐一凡大业在即,现在每一分劳绩,将来就是一分回报!他好容易才挤进这个圈子,怎么就能轻轻放过?这一路赶来,哪怕是打尖住店,天子脚下直隶之地,关于近来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议论?灌了一耳朵旅顺被徐一凡禁卫军重占,地方督抚纷纷离心的消息。越是听得多,袁世凯越是咬牙赶路,别人都干完他们的事儿了,现在就瞧着他袁世凯啦!
要是有大盛魁在,原来也用不着他姓袁的这么辛苦。毅军虽然基本上已经不可能动摇,徐一凡的力量如何,他们这些当兵的最清楚。别看地盘不多,兵力也不过数万,但是整个大清最现代化的力量,最为集中的资本,都在徐一凡的手中!这种能高效动员起来的力量,足可摧垮任何对手!
可是毅军要动员起来,向东北而进,在辽南与张旭州会合,还是无钱不行。开拔费用,沿途伙食,军资补给采购,都需要钱。有大盛魁,不过是一张汇票的事情,补给大盛魁还可以帮忙就手办了。可是现在,不得不在上海天津,辛辛苦苦调换了几十万两的四恒银票,到了宋庆那里,还得把四恒的票子拆散换成现钱,再采购征发骡马,组建后勤纵列,开拔费,安家费发到每个人头上,才能全军拔营而动。
大帅到底为什么非要把大盛魁韩老爷子那里朝外推呢?袁世凯心里头才浮现出这个疑问,又硬生生的压了下去。抬起头来顺着手下所指方向一看,道旁居然有一个打尖的饭铺开着门儿,他笑笑:“成,该弯弯腿了…………别叫我大人,叫我项老板!怎么又忘了?”
他虽然说得和气,几个手下却暗暗吐了下舌头,袁世凯安州跺指大战桂太郎,已经团体上下皆知。这次赶路去口外,瞧着他不拿自己身子骨儿当回事的拼命赶路劲儿,也让人佩服。大家都是久经磨练的军中精锐,其中还有人参与过八百里定汉城那一役,他们都觉得辛苦,袁世凯是腿磨破了,把自己捆在马上,也拼命在趱赶道路!
大家伙儿都不敢多说什么,簇拥着袁世凯到了饭铺,袁世凯从马上挣扎下来,跟一袋煤一样,几乎重重的摔在地上,幸亏手下扶得快,他腿连弯都打不下来了!
饭铺伙计迎出门来:“老客,辛苦!这个天儿还在外头赶路…………吃点儿什么?过年才杀的猪,肉好卤也好,价钱也公道,这条道儿上,咱们饭铺那是有名声的!要不是去年打仗,这条路上过总爷,吃饭不给钱,差点儿吃倒了铺子,您可是碰不上咱们在年节里头开门儿!”
早有北地出身的手下拦住了伙计:“摊饼子,上面疙瘩汤!有猪头肉么?来三斤!咱们赶路的人,面稠一点儿,别和浆糊似的。有菜炒两个,盐搁重点儿,少不了你的小帐!”
一行人进了饭铺,里头暗沉沉的,一股子油烟味道和臭脚丫子的味道。秋天收的高梁杆子压在饭铺墙四周,窝住了风。饭铺后面就是牲口棚,骡马粪味道一阵阵的传来,口上这条路的小饭铺,多是这样的景象,走口外的人,谁还在乎干净不干净!
伙计手脚麻利,后头厨房锅里也嗤儿啪儿的响起来了。不大功夫,烙饼,面疙瘩汤,炒菜,猪头肉就全上来了。大家伙儿都是饿急了的人,才把猪头肉倒在面饼上头,准备卷起来大快朵颐的时候儿,就看见饭铺门口突然一暗,一群大汉闯了进来。
大冷的天气,这群汉子外面披着老皮袄,里头就是紧身的小褂子,辫子都盘在头顶没戴帽子。个个儿腰里都是一条红腰带,腰带头上飘着黄穗。大汉当中,其中一个最出奇,四十多的岁数,浑身筋肉鼓鼓的,皮袄里头是一件带阴阳八卦的道袍,眼睛半闭半睁,右手还捏着一个法诀,俗不俗,道不道的,看着就是一个别扭。可是他自我感觉还好得很呢,脑袋一直扬着也不瞧人,仿佛谁都不在他的眼底下。
看到这群人进来,伙计赶紧迎上,连穿着长棉袄的饭铺掌柜都从柜台里头迎出来了:“刘大师兄,您今儿怎么有空来我们小店?吃点儿什么?咱们这就弄去!”
那穿着道袍的刘大师兄眼睛半闭半睁的不说话,身边早有大汉呵斥:“大师兄现在是吕洞宾吕仙在身上!你们饭铺锅勺都是荤的,吃个[***]毛!借你这儿歇歇腿,等车队来,咱们卫护着大师兄上京城!”
袁世凯他们冷眼在旁边看着,这帮汉子果不其然的都背着包袱,穿着钉鞋,一副要赶远路的样子。袁世凯手下就有北地子弟,他对北地情势也不算隔膜,一路过来,也看到了村村开坛,庄庄练拳的样子,冀中冀南犹甚,却没想到这快出南口了,仍然有练拳烧香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