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杜士仪从前领教过宋璟这般性格,可此时此刻见宋璟面君之际依旧如此,他不禁叹为观止。再悄悄打量张嘉贞和源乾曜时,他便发现这两人一个满脸始料不及,一个则是老神在在,一下子分出了某种程度上的高下来。至于御座上的天子,他固然不能在这种时刻直接行注目礼,可他站着的位置本就靠后,前头有三位宰相级别的大佬扛着,少不得迅速瞥了一眼,待发现李隆基脸上委实有些不自在,他的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
见天子并不回答,宋璟却又沉声说道:“姜皎之罪,中书门下虽已经细究定罪,陛下业已圣裁,然按律严惩也好,按情宽大也罢,既然由门下省过,杜士仪身为左拾遗,上封劝谏本属应当。中书令所言妄议国事四个字,有违当年置左右拾遗补阙的本意!
正如拾遗补阙之名,此等谏官,本就是为陛下拾遗补阙。便犹如御史奏事,不因言治罪,是为恤言官;而拾遗补阙封还,不因谏加罪,是为重谏官!倘若谏官身为天子近臣,尚且不能议国事,那朝堂百官天下诸官,还有谁能议国事?”
宋璟的年纪只比张嘉贞年长两岁,却还比源乾曜小一岁,可他是当年武后尚且嘉赏的大臣,早在睿宗之初便以不到五十的年纪官拜宰相,再加上他是出了名的廷诤第一,此刻张嘉贞固然给噎得心头大怒,却不敢立时三刻出来争辩。
而他这犹疑,却是让宋璟气势一时更甚。他长揖之后再次踏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说道:“臣从前便曾经因姜皎权宠太甚,谏劝过陛下,请稍加抑损,以免太过,陛下从谏如流,因而一时姜氏富贵安闲。而如今姜皎之案朝野沸沸扬扬,不在措置,而在中书门下领旨断罪不辨公私,陷陛下于情理两难!
若有罪,以姜皎之微功,或死或流,官民皆能见陛下公心,王侯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必定罪笞辱,而使官民言谈之间,常涉陛下与姜皎私谊?陛下一国之君,大唐天子,国器之重,姜皎既位居秘书监,既非闲人,何来私谊?此其一也。”
这还只是其一!
杜士仪听到宋璟三言两语,已经把整件事情都归在了中书门下,实则是真正主导此事的张嘉贞身上,而对方气得面红脖子粗,却还只能暂时忍着,他心中顿时钦服更甚。他瞥了一眼依旧沉吟不语,眼神却有些不同变化的源乾曜,自然更加专注地打算听宋璟接下来说些什么。
“其二,姜皎及其弟乃至于有涉此事的官员或流或贬,此固然快刀斩乱麻。可妄言者不止官场,更有民间不明就里的寻常百姓。姜皎妄谈休咎,虽殿堂行杖,可于民间来说却又是多了一桩谈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百姓常喜家长里短,若要抚民,但使其恢复原本的生活即可。
臣听说尚书省今日刚刚令河南府,将此前于东都一时蔚为流行的马球赛暂时严禁?既是前时以陛下观瞻决胜赛为名,令官民趋之若鹜,今陡然严禁,岂不是让人生疑?如今不借着这机会,让百姓有其他更津津乐道的事,反而剥夺百姓少有的乐趣,这岂不是因噎废食?”
马球赛被陡然勒令停办的事,就这么被宋璟一下子揭了出来,杜士仪即便此刻才知情,已经完全佩服得五体投地。而这等小事,李隆基显然并不知情,皱了皱眉后便不悦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姜四郎窦十郎崔十一郎三个把马球赛办得好好的,朕还听说其中多有身手杰出之士,缘何突然就停了?”
陡然之间转到了这么一个话题,就连源乾曜都有些意外。见张嘉贞竟有些狼狈,他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陛下,仿佛是尚书省觉得此等三教九流齐聚东都,很容易惹出事情来……”
“朕记得窦十郎对朕说过,所有参赛的人若非东都洛阳本地人,便有各地官给过所公验,验明无误方才给参赛堪合,临场仍需再验。”李隆基一下子就想到了三个主办人之一的姜度如今已经成了犯官之子,面色陡然之间一沉,心绪不知怎的便为之大坏,竟是冷冷说道,“朕当日金口玉言答允了他们,若是这项赛事办得好,日后决出最终两队之际,朕会亲自临场观一场龙争虎斗。尚书省日理万机,竟有空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嘉贞知道崔泰之也不满意侄儿崔俭玄不务正业,因而方才授意崔泰之让河南府叫停这一项赛事,可谁曾想宋璟吃饱了撑着,竟是连这一条都奏到了御前。
此时此刻,要说杜士仪和宋璟没有眉来眼去的关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事到如今,他知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能掣出了王守一私底下对他透露的最大的一项砝码。
“陛下,尚书省那边,正是臣知会的。臣也是未雨绸缪,因长安那边近来有人奏称,道是陛下不在长安期间,军中小卒固然常有各式骚乱,且民间闲汉游侠儿亦常常在街头闹事,而如今东都这马球赛人多眼杂,异日御前决胜之际,万一混入一二宵小,恐有不测之祸……”
“防微杜渐本为善意,可民间百姓之中,多有捕风捉影的人,无事都要说成有事,更何况如今旨在平息流言之际,何必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