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酉时刚过,天幕就已浸墨,渐渐染浓。宛城城东十二里处,钟府沁溪园里十几张八仙桌依次摆开,每张桌上铺了上好的朱色绸缎子,彩釉描花的瓷盘里盛了美味佳肴,都是四喜楼有名的菜色,凤尾鱼刺,红梅珠香,八宝野鸭,金丝酥雀……虽请的人不算多,大都是宛城有名望的府邸家眷,这般摆设也极是排场的。
风伯上了高处道了宴席的喜庆,乃是钟府三小姐认祖归宗,与大家一同乐乐。大户人家私生子女找回来认祖归宗的也不在少数,办了认亲宴,也算是正式介绍给上层圈子的各大家族,于此到了成婚年纪的便可名正言顺的互换庚帖,谈婚论嫁了,众人自是明了,纷纷贺了喜,一番场面话过后开了席。
重宁是个女儿家,且还未及弈,不易到前面的沁溪园抛头露面,只在自己闺房静静坐下,任由丫鬟杏儿打扮,珠钗挽了凌云髻高高簪起,发中坠上一颗小巧精致海湖蓝的水滴宝石坠子,步摇微微垂下,在鬓间摇曳。身上也早就换好了绯色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淡粉色的翠水薄烟纱。
不一会子就有老妈妈进了兰苑恭恭敬敬的请三小姐去前堂敬茶水,重宁闻声起身,瞥了一眼被铜镜拉长的模糊身影,铜镜里那张经由打扮而愈发清丽的脸庞冷冽淡然,待转过面时又着了胆小谨慎的懵懂模样,杏儿对此早已经不再纠结,只安心跟着,桃儿留在兰苑守家。老妈妈斜眼打量不由暗自一声叹气,虽然是住了兰苑,也谐音了大小姐钟宁的名字,却不及大小姐半分性子与韵姿,宛城美人的名号早已经随着钟宁的死去而落在二小姐钟芙头上。
正厅,众人都已经到齐,除了依旧在病床上的钟鸿飞静养在榻,按照以前的规矩大家各自落座,许氏坐在老爷右侧旁边八仙椅上,按理说那是大夫人的座位,自从钟芙当家,钟宁划出家谱,许氏就愈发胆大,原来只敢在旁添张椅子,现在堪堪是坐实了,她的女儿把控账务开支,又有贺国公府的女婿,无人敢出来反对。海氏与夏氏紧挨着,瞧着她嚣张的模样就面上不痛快,泱泱的小声嘀咕,“闹得自己跟大夫人一样,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累个妾室的身份,也就敢这样得瑟下。”
夏氏还是那般冷淡的性子,只是微微浅笑,不做一句置喙,海氏没了人应和突然觉得没趣,又正回脸瞧着对面的钟芙和贺云戟二人眉目传情,心中冷笑鄙夷,以后收了重宁做孩子定要找个比贺云戟身份显贵的女婿,这般想着只觉得舒坦不少,急切盼着重宁赶快过来敬茶。
今日这敬茶焦点有二,第一各苑子的主人都备了见面礼要送新姑娘,第二则是重宁入了家谱要选个母氏敬养。
重宁一进来,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坐上的人神色各异,虽然都弯着眸子看似欢喜,眼中眸光确是不同的,许氏精明,海氏得意,夏氏淡薄,钟芙和贺云戟重宁恶心于看,上前笨拙的请安,一副刚学规矩不成气候的样子,“重宁给各位姨娘请安了。”
冯妈妈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三盏纹兰花的茶盅立在托盘里,冒着滚滚热气,重宁眼中划过一抹狡黠,伺候的丫鬟递给重宁第一杯茶水,重宁拖着底部恭敬上前,福身道,“请……请二姨娘用茶。”
重宁偷偷的抬眸瞧她,面前的人笑容和蔼,看不出丝毫凶狠的性子,她心下微沉,手上故意失了力道,茶杯猛然前倾,“哐”的落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溅在许氏的脚面,倒不是很多,只见许氏绣花鞋不由缩了缩,应是受了些烫,重宁故意为之,今个不易闹了太大动静,惶恐的抬起脸来无辜的道歉,“二姨娘,我不是故意的,那茶杯太烫。”许氏蹙了眉头,离得近的重宁能明显感觉她呼吸都不由加重了,想必是心中气极了,但不愧能骗人于十几年的功底,转瞬各种情绪就都收敛了去,作一副慈爱的模样,“宁儿莫紧张,姨娘不怪你,反道是让你在外面吃了苦头。”说着就让随身丫鬟娶了一对色泽温润的镶金玉镯子送给重宁。
重宁谢过,依次开始给三姨娘夏氏敬茶,夏氏送了赤金合和如意簪,敬到海氏的时候,海氏那叫一个高兴,还真的送了一件贵重的。钟芙和贺云戟分别上前送小妹见面礼,礼物都让贴身丫鬟先收着,贺云戟送的是一套冰蚕丝的云锦,入夏制成衣服极为透气清爽,重宁仔仔细细瞧着云锦,心中盘算着给娘和梧桐可做两件新衣裳了,却不愿看贺云戟一眼,不是因为还有情在,反而因为泗水镇的那一幕生了厌恶,简单的福身谢过。而重宁一别脸的瞬间,那清淡的眸子像极了一人,落入贺云戟眼中,身子微怔,一时晃了神。
见面礼一一收下,老妈子和端着金钗玉瑶的方正盘子的丫鬟退到一边,风伯正好招待完宾客回来主持后面事宜,让人添了椅凳坐在老爷位置的次坐,笑着说道“二小姐如今归了钟家,总要有个母氏倚靠的,不知各位妇人做的什么打算?”
许氏端着大夫人的架子,先道,“宁儿这孩子乖巧伶人我愿收了,流落在外十几年头受的苦难委屈,如今回来可得好好疼爱,又可与芙儿做个伴儿。”
海氏一听自然是不乐意了,如何她找到的孩子要给了她那贱人,知她打个是个什么主意,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声,“姐姐可别这么说,我们这些做姨娘的哪个不心疼孩子,况且姐姐已经有二姑娘,可就别跟我们这些生不出孩子的抢了。姐姐常说要照扶妹妹们,今个可算能承姐姐一个情了,不如归在我的名下,这孩子一来府邸就跟着我住,与我算是亲近。”
许氏一噎,沉闷半天才道,“都是为了三姑娘好。”想着引了话题缓缓海氏的锐气:“三姨娘是如何想的?”
夏氏不争不抢的,语调慢悠悠的浓着江南小语,“三姑娘归在谁的名下都好,哪个姨娘都是疼爱的。”
海氏见许氏没讨了好,心下痛快,赶紧的趁热打铁,“我也是想为姐姐分担,姐姐即要照顾老爷,还要打理内宅,当真辛苦,重宁啊,还是送我那,免得孩子顽皮惹了姐姐不高兴。”
许氏道:“妹妹好意,我心领,只是你们都未曾出过子嗣,怕是养不好姑娘的。”她的这话明摆了气人。
果然海氏就有些怒了,瞪着滚圆的眸子。
重宁坐在一旁跟看好戏似得,瞧着三人斗心眼,只心中暗想,她的母氏只有两个,一个便是被许氏害死的白氏,还有一人就是杨蓉。
风伯摇摇头,适当的站出来主持局面,“三位都有姨娘都疼爱姑娘的的心,按着规矩我将三姑娘的生辰八字给了算命先生,又将三位姨娘的一并给了,不巧的四太太您的八字和重宁的相冲,只怕归了你的院,给两位主子带来了血光之灾就不大好了。我风伯从小跟老爷打拼,在这府里应该还能说上几句,道句公正的,四太太说的不假,二太太您辛苦,别再因为照顾三小姐累坏了身子,依我看记下三太太身边最合适。”
海氏惊讶,“会八字相冲……”可都已经这样又不好再多说什么,讪讪的没音了。
风伯笑了笑,直接对重宁问,“三小姐可愿意跟着三夫人。”
重宁点点头,夏氏对着重宁温柔的一笑,再对海氏小声说道,“重宁归在谁的名下都一样的,妹妹放心。”
海氏一想到夏氏那软腻的性子,不由就觉得其实也是一样,只要不是记下许氏那贱人名下就行。
“那我回来就跟老爷报一声。”风伯就此拍板,许氏也不好反驳,只得认了。
正厅散了场,夜色浓重,天空星光闪烁,掌灯回了兰苑,重宁吩咐小桃烧水,闺房的大屏风后是一地宽敞地,地上铺了毯子,搁了一个洗浴的木桶,几缕轻纱环绕,周围放了一张摆台,上面盛了雕花的酒壶,小桃来回几趟将木桶灌满,重宁吩咐她们熄了几盏灯不用伺候,都早些歇息,自个绕道屏风后,窸窸窣窣褪去了一层层的衣裳,有些疲惫的钻进木桶里,并未发现一双漆黑的狭长眸子在屏风的一处暗侧,在她褪去衣裳的刹那间微微怔住,眸光不由微转扫去了其他地方。
里屋很快就没了声音,连着“哗啦”的水声都消匿于无,屏风后的男子挑眉,眉宇间似乎隐着一层的担忧,连忙从暗处走出来,朦胧的灯光使他修长的身影氤氲在一团凝重里,随着光线越来明朗,映照出来的清俊面容赫然是萧长珩。
而这并不是萧长珩第一次悄悄来兰苑了,每当思念至深,只能借此苑子睹物思人,那人寸缕香魂虽逝,可兰芷气韵从不曾消磨,才能让他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安睡。可今个来了却发现园子似乎是有了些许生气,钟宁的气息愈发浓烈,他闪入钟宁的闺房,黑漆漆的一片,不久,就听着有人过来,不得躲在了屏风折子的暗处。不想原听说的钟府三小姐却是尹府那小丫头,听着许久没动静,走了出来,果不其然发现桶里的女子歪着身子斜斜的睡着了,挨近她还有一股醇厚的酒香,睡得颇为香甜。
萧长珩一把勾住架子上的毛毯,闭上眸子快速将她从木桶抱起来,毛毯卷在身上,重宁一截细白的小腿裸露在外面,也许是冷的缘故,她瘦小的身子依偎着他的胸膛,蜷缩的紧了紧脑袋,脸色略微苍白,睫毛因为闭合显得浓密卷翘,两片粉嫩的唇瓣时开时合,发出小声的低语呢喃,“爷爷,我回来了。”
萧长珩步伐一顿,低下头静静瞧着,幽深的眸子染了更深的浓重,临至摆放着字画的小案几,窗子未关,一阵风吹来,桌上的一张宣纸恰好吹来,娟秀的小楷端正隽永,提的是首意气风发的诗句。萧长珩对这房间的一草一木太过熟悉,闻着纸张的新染的墨香,应是刚刚不久前提写,萧长珩捏着住翻飞而来的宣纸悠的睁大了眸子……
怀中的重宁拱了拱身子又嘻嘻傻笑着呢喃一句,“钟宁,重宁都是我,爷爷认不出吗?”
萧长珩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的女子,良久,眸底风卷云涌都瞬间化作的绕指柔。
窗月银辉倾洒,苍茫浩淼,室内酒香醉人,一室柔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