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章悟道当下
黑松林外,段缺击杀妙相默默站了一会儿后反折回。不多久就看到一片耀眼的斗法光芒。
来前段缺特意找过南木彻,说的就是借人之事,妙相毕竟是显圣上观大执事,手下有人跟随再正常不过,若不将这些人调开,实难安心报仇。
尽管这事颇有风险,南木彻却没有半点推辞,当即将这两年招募到的六个最强散修派了过来,也正是他们适才阻住了随在妙相后的四个当值道士。
段缺赶到时,那六个散修正将四个道士紧紧围住,这四个道士的修为很整齐,都是丹修四重。六个散修里虽也有两个四重的,但其他四人的修为都低于四重,两个三重,两个二重。
一方人数虽少但实力整齐,另一方人数占优但实力参差不齐,这就导致七星塘散修的这场阻击围而不死,段缺赶到时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自从段缺从断云山飞羽峰天坑出来并核实了王石陈达的死讯之后,斩杀妙相报仇就成为他铭记于心的目标,今晚这一目标终于实现段缺心的激dàng)也已达到顶点。
滔天杀意与激dàng)的心都还不曾恢复就又见到这样的场景,段缺人未到。阳八卦镜与灵官斩鬼刀先已破空而出。
阳八卦镜在面对大圆满境界的妙相时虽发挥不出太大的神通,但对修为只有四重的道士却是立竿见影。
黑白二色神光放出,被阳八卦镜罩住的道士顿即灵丹震dàng),御器与施放术法都受到影响,不等他们有调整的时间,灵官斩鬼刀放出的神通已兜头而下,即便勉强能挡住这个也挡不住紧随在神通之后的重刀原体攻击。
青赤霞光闪耀,灵官斩鬼刀如同森罗阎的勾魂血镰,每一次霞光爆闪都伴随着一蓬血雨飞出,一个道士就此殒命。
阳八卦镜四照,灵官斩鬼刀四次出击,从段缺出现不过数息之间,此前异常艰难的缠斗就已干净利落的彻底结束。
犹自冒着气的鲜血不规则的流淌,四具穿着杏黄道衣的尸凌乱于地。
此前的很多年中,他们都是人间世中最幸运,最神秘,最有特权也最有神通的人。但在这个夜晚,他们却如野狗般被人屠杀。
流出的是跟人间世中所有人一样的血,尸体倒地之后所占的也不过只是一之地。
当段缺的法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掉第二个道人后,七星塘来的六人就已不约而同的停止了攻击,屏息凝神看着眼前的斗法——不,这不是斗法,是屠杀。
当此之时场中一片寂静,唯有连斩四人后霞光盛放的灵官斩鬼刀发出颤颤刀啸。
清寒的月辉下,这一片山地血腥而森冷。
段缺收回法器的同时一并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了六瓶丹丸,“今晚辛苦你们了”。
“愿为灵尊效力”,这六人态度异常的恭敬。见段缺瞟了一眼尸,那说话的道修当即道:“善后之事自有我等料理,灵尊有事便请先行”。
段缺点点头将六瓶丹丸分抛出去,随即整个人就消失在虚空中。
“这是能适用丹修八重以下的极品聚灵丹,这趟来的不冤枉”
“好重的杀气!”
“这才痛快。往都是这些道士们追着咱们跑,今晚总算出了一口闷气”
“是,这些道士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视我等散修如土鸡瓦狗,死不足惜,呸!”
“你看这位段灵尊有多大年纪?怎的就有了这等修为,听南木灵尊说他也是散修出,他怎么修的?”
“人比人,气死人。多想想怎么提升自己的修为才是要紧”
“别说了,此地不宜久留,赶紧把这四人的尸料理了赶路”
……
这边自做着善后之事,段缺从此地走后却没直接回转七星塘。
继妙相又一连快杀了四个道士之后,段缺中澎湃的杀意终于彻底发散干净。
此前时时挂念的目标终于实现,段缺突然有了些空落落的感觉。
漫步于夜晚中深幽寂静的山林,段缺心中已没有了杀意与激dàng),却又有些莫名复杂的绪,他不想回七星塘。却又不知道该往那里?
茫然!
披着一朦胧的月辉,段缺循着水声找到了山涧深处的一条溪流。
山泉清澈到看不出一丝杂质,捧在手中犹自反出星月的光华,纯净而澄澈。
手上已经干涸的血迹遇水而化后沁出条条血丝,手中捧着的山泉再没有了刚才的澄澈纯净,甚至连那倒影出的微微dàng)漾的星月也染上了丝丝血色。
段缺心中陡然一空,手中一松,染血的山泉哗的落下。
不再捧水而洗,段缺就在山泉中施动术法向云西县郊外王石陈达的坟茔而去。
看到王石的坟茔时,段缺适才陡然一空的心被填补起来。
在坟茔前蹲下来,段缺伸出手去抚摸那冰凉的墓碑,自打王石死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也只有在击杀妙相之后,他才能无愧于心的做出这一举动。
“冬瓜,你看见了吗?我给你报仇了”,段缺的声音很低很轻,既像是对王石说,也像是在说给自己。
夜风徐来,吹动坟茔上的野草瑟瑟摇动,尤其是坟前那两株小松树,就在段缺面前晃动。
隐隐约约之间,冰凉的墓碑似乎虚化成了一张脸。
一张肥肥的,和善的,笑起来眼睛都眯缝不见的胖脸。
王石的脸!
“冬瓜?”,段缺陡然激动起来,“你看见了吗?我把妙相挫骨扬灰,我给你报仇了!”。
冬瓜笑嘻嘻的看着段缺,看着段缺的脸。突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段缺顺着他的眼神摸上自己的脸,一片滑腻,那是血,手指上沾着的是妙相的血。
“我给你报仇了,这就是妙相的血!”。
冬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段缺手指上的血,蓦然,这一点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即扩大流散。
一点变成一片,瞬即整个地面都被鲜血铺满,王石的坟茔看不见了,周围所有的坟茔都看不见了,放眼处全是血,淋淋沥沥的鲜血波动着激dàng)着越来越多,每一个鲜血的波浪里都倒影出一片天空,一片星月。
血红的天空,血红的星月。
血红的天空与星月下,只有段缺一人站在一片血海之中,那血海越升越高,渐渐漫过他的腿,漫过腰。
段缺想用术法,但所有的丹力却一散而空,子动也不能动。最终,淋淋沥沥的鲜血漫过了脖子,流进嘴里。
粘稠、腥膻……
“冬瓜……王石……”,段缺倾尽所有的力量喊出声来。
虚空中已看不到王石的脸,但血海的每一个波涛中都倒影出他那已经没有了笑容的胖脸。
“你是为自己杀戮,还是为我们报仇?”
“你最初为什么要修道?”
千万个王石同时发声,汇聚一处如风啸般在血海上回dàng)不已。
我为什么杀戮?
回应的只有灵台处那盏已被他自己亲手掐灭的清灯。
我为什修道?
天空的血月蓦然幻化成散发着澄澈轻寒光辉的弦月,弦月如钩,照着血海尽头处隐约可见的青青竹林,竹后是一间透出晕晕淡黄暖光的书阁,竹下是一个形颀长的清朗少年。
少年肩头闲披着的布衣已经洗的泛白。恰与素辉的月光相得益彰,他的手中握有一管翠竹制成的洞箫,此时正绵长静远的奏出清越的曲调。
萧主苍茫,但这管洞箫却在少年的手中流出了本应是长笛才有的清越之音,音随意转,渺渺萧音呈现出的是一副曾无数次在少年梦中出现的幻境世界:
朝饮王母池,暮见五云开。
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
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
嫦娥龙虎衣,飘飖戏九垓。
举手弄清浅,织女伴霞来。
……
看着血海尽头形颀长的纯净少年,看着他萧曲里闲骑逍遥四不像,遍霞绕彩云飞的九天仙界,段缺心中一,继而又是一片清凉,随后双眼中突然充满了生涩。
涩到发苦的生涩!
我错了?我迷失方向了?
这两个问题突然涌现的瞬间,无边无涯的血海上空突然响起一声催天毁地的惊雷。
惊雷过后,远处依稀持萧而奏的少年与竹林一起消失,九天仙界隐没,血海散尽,无数个王石的胖脸也一并消散无踪。
星月朦胧,山风依旧,周围坟茔凄凄历历在目,段缺面前的依旧是王石的坟茔,他的手还轻抚在那冰凉的墓碑上。
一切都不曾改变过!
段缺放眼四望,悚然心惊。刚才的究竟是梦,还是因为杀戮太多引起的心魔心障?
梦?根本不曾睡着又怎会做梦?
心魔?若是心魔只能是yin*人杀戮,怎么会有如此浓烈的规劝意味?
王石显灵?
难倒是自己心中的争斗?自己心中从不曾察觉的角落已经厌倦了杀戮?
没有答案,段缺飞跃的神思最终回到了那两个问题上。
为什么杀戮?为了自己?还是为王石陈达报仇?
为什么修道?
轻抚着王石的墓碑,段缺在一片坟茔中陷入了沉思。
如雕像般一动不动,许久许久之后,太阳升起后的第一缕朝阳刺破黎明前的重重黑暗洒照过来,淡淡的金光沐浴着他的黑发,他的眉宇,他那血迹斑驳的衣衫。
段缺从沉思中醒来,微微上翘的嘴角间露出一个比朝阳更灿烂的笑容,“我修道是为求仙。不是为杀戮而修道”。
轻抚着墓碑的手愈发轻柔,段缺的声音里有着消失已久的清朗与不容置疑的坚定,“冬瓜,找清楚了。我是为了给你和陈达报仇才会如此杀戮,绝不是为了自己想杀而杀。人非太上,孰能忘?若道修只能是有仇不报的绝灭,这道又何必再修?我有心修道自不可再滥杀,但若遇该杀之人,当杀必杀!”
段缺从王石陈达的墓前返回七星塘时心中积郁已一扫而空。
五千余言,却终究没说清楚“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道”究竟是什么。
如果说“道”是天地万物运行的法则。那不执于却绝不灭绝,不滥杀却绝不害怕当杀之杀。这就是段缺当下彻悟并将遵行不悖的“道”。
他不知道别人会如何看待他当下彻悟出的“道”。
他也不知道随着修炼的继续,自己对“道”的彻悟是否会发生变化,也许在迈进炼师境界之后,他对“道”的彻悟会有更深层次的提升,届时难免又会有新的改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修仙大道每一步走过的只能是当下。
大道如水,曲折幽深,变化万端
彻悟,相信,坚守,这就是段缺当下的“道”。
………………
心中思绪纷飞,当段缺赶回七星塘时,总盟的回信也紧随而至。
天机总盟果然对他做了别的安排,段缺看完回信,“零丁洋?这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片有十个山南行省大小的海域,其中星罗棋布着千余个岛屿,若总盟与道门推算无差的话,第二枚天方就将在这片零丁洋里现世”。
“道门?”。
“早在三年前,江南道门就已开始往零丁洋集结力量,不仅是江南各道各州的神通道士被大量抽调,就连前数年与断云山大战中招揽的散修也都被调派于此。除了天方,还有什么值得江南道门如此大动干戈?”。
和尚这话倒是不虚,这几年明显感觉江南道门的力量薄弱了许多,从呼延奇神异之夜再到道门对散修界的渗透控制上都能明显感觉到这一点。若非如此,杂灰也不会这么快溃败,桑阳门也难以仅用两年就将方圆千里散修界给吞吃,甚至或许连天机盟也不会有这样的异动。
段缺此前还一直不解江南道门何以会如此,现在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在为天方现世提前布局。
道门布置了这么长时间,那现在的零丁洋……天机总盟果然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差事。
许是看出了段缺的想法,和尚微微一笑道:“道门人多势众不假,但总盟在零丁洋布下的人手也不少,你去了只管依令而行就是。说来贫僧倒还真有些羡慕你了”。
段缺不解的看了和尚一眼。
“四海九州中修行者虽众,但这么多修行者汇聚一处的大场面却是数百年一遇,许多修行者终其一生也碰不上一回,你能恰逢其会参与其中,岂非大机缘!”。
……………………
正在段缺准备前往零丁洋时,总领山南道门、显圣上观观主玄宁正站在妙相死的黑松林外沉默无言。
片刻之后,一个杏黄道人轻步走近。
“说”。
“已经查实,静思四人也随妙相大执事一起仙游”。
玄宁脸上紫光一闪,“查,若是力量不足尽可飞符传书报于真一观,上天入地也要把人找出来”。
除了呼延奇的天方神异之夜,这许多年来还不曾见观主如此震怒过,那道士神一凛,沉声答道:“遵法旨,必当查出此人”。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