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的甘棠把那盘吃食端正的放在龙素的身前,而白衣的少女也回之以礼。
甘棠仔仔细细的打量龙素,这种注视有些不礼貌,毕竟侍女是没有办法直接看着上位者的。
这种尊卑之礼在很久以前就流传,但是在东周列国的时代,庶人见到各国的官差,却可以直视平视,甚至还有圣门会因为官员行为不检,不当,而一怒之下拔剑杀人。
就如同程知远之前在赵国小巷中袭击赵迁一样,堂堂的王长孙,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时代,被程知远这种高手突然袭杀,那么不论是有理还是没理,那都会变成没理。
但是在东周列国的时代,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讲道理。
不论是嘴皮子的道理还是动手的道理,总而言之,能够说服对方,那么,对方就一定会信守承诺,甚至久而久之,还会被你折服。
墨家以前就干过这种事情,某位墨家非常著名的子弟用棍棒教育了一个憨憨,并且打一次说一次道理,最后对方确实是“心悦诚服”了,毕竟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嘴皮子的道理先讲,讲不通就用拳头去打。
东周列国时代的逃犯身份其实根本没有太大的威慑力,齐国呆不下去不能去鲁国?得罪了鲁国不能去楚国?
天下国家那么多,实在不行一路西进,只要你确实是个人才,那么秦国肯定是要的。
而这种逃犯身份没有威慑力的时期,在后来的东汉末年也出现过。
三国时期能说的上脸面的,从大将军何进上位开始,一直到三国归晋,很多人其实都是逃犯出身,或者说有了逃犯身份,只是因为政治混乱以及国家政策的轻拿轻放,使得逃犯也就那么回事,改个名字,基本上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而尊卑之礼,也有一定的讲究,比如真正的侍女是绝不会犯这种错误的,纵然是好奇也不应该,况且青丘的女子都是知书达理之辈,敢这样用目光注视自己的,虽然不含半点恶意,但这种目光之中,尽是一种对于美好事物的探寻与好奇。
龙素何等聪慧的一个姑娘,她立刻就明白了,甘棠并不是所谓的青丘侍女。
她的地位必然很高,能够自由出入前山后山,青丘的侍女却不敢向自己通报,那么这个姑娘必然是青丘之中的王族了。
而自己在前山待了也有许多天,之前在大监考院的时候没有人来看望自己,偏偏在自己搬进院落的时候,来了一个青丘的王族。
再谈前些日子,前院监考们似乎把那卷宗交给了涂山王。
龙素眨了眨眼,身前的晚食是两条鱼。
朝食鲤,暮食鲈,儒门对于鱼肉是有讲究的,孔夫子对于鱼类最喜欢的是鲤,而他以前曾经说过八不食,其中第二条就是鱼肉不新鲜,他是不吃的。
这个新鲜的定义,是从水中捞上来,三个时辰以内。
而有一种说法,至圣先师喜欢食鱼,是因为穷天道尊的缘故,道尊在经文中提过一句,治大国如烹小鲜。
小鲜者,鱼也。
当年至圣第一次见道尊,那时候至圣还是一个以相礼助丧为职业的年轻人,后来约二十年后,至圣请求鲁昭公作为引荐,让他在洛阳的藏书阁内见到了道尊,这是第二次见面。
直至出关之前,他们还见过一次,至圣一生中见过道尊四次,最后一次见面,道尊离开,完成在人间的轮转,西出函谷归天复命。
据说道尊喜欢人间的肥鱼,而至圣亦很喜欢。
众生如鱼,悠然自得。
南华真君亦很喜欢。
龙素当然也喜欢食鱼,暮色夕阳,送来的当然是鲈,于是她看到前面的两条鱼,忽然很虔诚做了一个祭祀的祈祷动作。
儒家的前身事实上就是巫的一种,侍奉鬼神的事情,但是后来儒家逐渐从巫师的角色转变,成为了礼仪的拥戴者,彻底摆脱了以前的身份桎梏,而鬼神之说被墨家拿起,但这并不是说,墨家就真的相信鬼神。
墨翟就曾经私下里和学生们说过《明鬼》的真正意义,即“天下失义,诸侯力正”,也就是说天下已经失去了义,诸侯们用暴力互相征战,这已经破坏了原本的规矩,而天子已经形同虚设,在这种情况下,用物质界的东西去约束诸王显然是不现实的。
对于墨家来说,儒家丢弃的鬼神是一柄很好的利剑,如果诸王相信鬼神的说法,那么就能在他们的心中种下一种危险,使得他们的行为行事,自然有所顾忌。
那么鬼神是什么呢?明鬼中说,墨翟告诉那些人,鬼神除了最古老的天鬼之外,其他的大多数是自己的父母亲人,以及天下百姓的死去亲人所化成的。
这句话事实上就是告诉各王,他们连年征战,可能会导致自己气运的衰落,希望借由这种唬人的方法,让诸王有所忌惮。
而且,鬼神之事,注重祭祀,但墨子本身又提倡节俭,所以对于墨家来说,鬼神可以聚拢民众的心,有了百姓就有了群众基础,这东西能用自然就拿来用,不能用倒也可以放置于一旁。
如果说后来的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春秋战国的墨家,倒是可以看做挟百姓以令诸侯。
只不过这个行为终究没有做出格去,并且周代的人口密度实在是有些稀疏,而且各家经义的讲学,也注定墨家不可能用一家之言,把整个天下都拉到自己的身后。
龙素简单的一个祈祷动作,让甘棠有些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她有些好奇,于是身体前倾的了一些,而龙素睁开眼之后,把两条鱼中的一条,将那盘子推到了甘棠的身前。
并且把竹筷也放了过去。
这叫做分胙。
是祭神之后,分食祭祀之食的一种行为。
“子夏圣人为《春秋》作注解,谷梁赤先生为执笔,解中曰:生曰脤,熟曰膰,合为胙。”
分胙既要求平均,又要求体现等级尊卑,由主祭者掌握分配权力,又从受胙部位和次序上体现受胙者的身份尊卑。
“两鱼相等,素为主祭,与你一尾。分胙之时,不论是亲邻左近,凡在身侧皆可得之,此人神交问之礼也。”
龙素盈盈微笑,甘棠自然也不是笨蛋,她既有真正甘棠的记忆,亦有后来身为神怪的智慧,对于周礼她并不陌生,于是当下便恍然大悟。
龙素看了自己一眼,就知道自己不是青丘侍女,这该是在端放吃食上出了岔子,落盘之后,自己不该抬首看她。
果真是个聪慧至极的姑娘。
青丘的侍女那么多,根据苏羡所说,这里的侍女会不定时的更换,或许有时候一天能换上两三次,这是因为要保证知识的完整性,一个人待得时间越长,祂对于这里的环境就越熟悉。
只有陌生的环境,才能保持住紧张感。
对于卷宗,涂山氏自己,也是做到了严防死守,不让三宫卷宗的解题答案泄露。
甘棠对此表示赞赏,又从祭祀的行为上表示与自己的相等,她是客,自己在她眼中或许是主,但也只是主家之侧,身份当然不如涂山王,而学宫中人,也算是半个主人,故而双方的身份地位,也是对等的。
龙素是儒门最年轻的大士之一,前途无量,在客返主之道上,她用祭祀的方法,很有效的避免了自己的失礼。
并且完美的弄出了另外一种礼仪。
因为身份对等的话,自己是不应该给她盛鱼来的,自己装作侍女来,已经是失礼了。
可既然盛了,龙素也看出来了,那么龙素知道,她就必然不能自己独自吃光,那就是对于甘棠这位同地位半主的不尊敬了。
但如果是祭祀,龙素就可以作为主祭者,名正言顺的,把这条鱼还给甘棠。
而祭鱼,这也是运用了一个典故。
甘棠道:“孔子之楚,有渔者献鱼甚强,孔子不受,献鱼者曰:‘天暑远市卖之不售,思欲弃之,不若献之君子。’孔子再拜受,使弟子扫除将祭之,弟子曰:‘夫人将弃之,今吾子将祭之,何也?’孔子曰:‘吾闻之,务施而不腐余财者,圣人也,今受圣人之赐,可无祭乎?’”
孔子到楚国去,有一位渔夫非常恳切地把一条鱼献给孔子,孔子不肯接受。献鱼的人说:“天气热,到远处市场上去卖,卖不出去,就想把它扔掉,可这样还不如送给您。”
孔子拜了两拜以后就接受了。让弟子们将鱼清洗干净,并要祭祀它。弟子们说:“别人要丢掉它,现在您反而还要来祭它,为什么呢?”孔子说:‘我听说过致力于施舍而不糟蹋多余财物的人,是圣人。现在我接受了圣人的赏赐,怎能不祭祀呢?
现在的情况,自己的鱼虽然不是废弃的,而是精心烹调过的,但是对于龙素来说,自己的不请自来,或许也是一种施舍?
咦?
甘棠的眼睛眨了眨。
她轻轻一叹,鼻尖微红。
看来这个姑娘已经知道自己来是做什么的了。
儒门的姑娘有大智慧,但就是这些繁琐的礼仪,有些时候反而惹人不快。
甘棠微微蹙眉,但并没有计较这些事情,她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龙素则是在等甘棠吃下第一口鲜鱼,这样她才能跟着吃食,否则就是失礼。
“这鱼本不贵重,鲜嫩肥美,然而你这祭祀一下,倒推回来,我却又不敢吃了,因为它已经变得沉重干涩,我却是万万咬不动的。”
甘棠微笑:“你说我是那献鱼的圣人吗?”
龙素摇头:“难道您不是来帮助我的吗?”
她说完,双手放置于膝前,恭敬道:“青丘的王族下来,或是前些日子,送予涂山王的卷宗有了回应,您是来助我的,既然这样,我想问一下,那卷卷宗,是不是《连山》呢?”
甘棠:“自是《连山》,且我有解法。”
龙素点头:“既是,您是来解稷下之危的吗?”
甘棠眨了眨眼,微微扬起眉眼,显得光月无边:
“不,我是来看你的。”
龙素微笑:“是因为非青丘之人,解出《连山》一列,使得涂山之上众学士产生疑惑了吗?”
甘棠噗呲一下笑出来,只是摇头,连连摇头。
龙素却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看来您解出来了,但是涂山众学士还未曾解得。”
甘棠这下又眨了眨眼。
她真的对龙素越来越好奇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
龙素恭敬回应:“若是涂山之上,众学士已经解得,您方才必不会发笑。”
甘棠更加不解:“为何?”
龙素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甘棠面色疑惑,龙素解道:“至圣先师告诫子路贤者,知道就是知道,不知就是不知,然而世间众生,与圣人之道相悖,往往喜戏,故知之为不知,虚者也。”
甘棠越发惊讶,而龙素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世人质实,不尚智巧,言论未详,事实先著。可我未见事实,只闻巧语,故涂山未解,而巧者必有所恃,故您有解法,而涂山诸人未有。”
“故学宫中,我为第一解者,您心中好奇,必来寻我,而若是涂山众人皆解,您便也没有寻我的必要了。”
龙素依然微笑,白衣胜雪,背对残阳,映照熠熠光明。
“届时涂山卷宗,该当早已回在我手。”
甘棠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学渣。
她从没有感觉到这种从头至尾的碾压,自己没有说出几句话来,眼前的这个儒门姑娘,已经把自己所有的行为,来意,身份,乃至于未曾见到的涂山众学士的答案,都剖析的一清二楚了。
这种人也难怪,只有这种人,才能够解出连山这种怪书。
她的智慧,已经不能说是天才,应该说是妖孽?
妖者莫名也,龙素的智慧已经超乎常理。
至少在同年龄段上,没有人能够超越她。
甘棠看着龙素,逐渐出神。
她越是看她,越是发现,这白衣姑娘,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事实上,从一开始,甘棠不自觉盯着龙素,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熟悉感。
但在此时,在这残阳之下,短暂的烈烈明光中,甘棠终于想起来,她在哪里看过眼前的姑娘了。
那是像,非常的像。
像是程知远曾经经历过的幻境中,那个叫做苏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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