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灵济宫上下无人能安眠。
司夜染夜半从北镇抚司大牢归来,兰芽便也赶到了观鱼台。
却见司夜染独自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一杯酒,面上的神色难辨喜怒。手边的桌案上,并无半点佐酒的菜肴蔬果。
灯光幽暗,只落满他双肩。
兰芽的心便提得更高,也没敢贸然说话,只转到他背后,愣愣望住他轮廓完美的后脑,轻叹口气,将双手放上他肩头。果然他的肩头也十分紧绷,由此可以看出他亦在紧张。她便无声轻轻替他按压。
他保持姿势未动,却伸手搭上肩头,握住了她的指尖跫。
“问吧。”
兰芽深吸一口气:“趁着小的进宫,大人做了什么?”
他轻叹一声:“做了你最不愿我做的事:杀人。”
兰芽指尖微颤:“杀了谁?”
“北镇抚司大牢里供出我的人。”他微微侧头,目光却依旧浸在暗影里:“还有……死也不肯供出我的人。”
“一共杀了多少个?”
“十八人。”
兰芽便怎么都按压不下去了:“大人杀了不利于自己的人,我理解;可是怎么还能杀了那些死也不肯供出大人的人?”
司夜染坐在夜色里,无言以对。
他没办法简单地跟她解释,只说这是谋略需要,这是弃车保帅的需要,这是他从小到大追随他的臣子们一向心甘情愿为他做的……也许从君臣大义上,他这样做并无大错;可是在她面前,他却说不出口。
兰芽便松开了手,凄怆一笑:“他们又如曾诚、李梦龙一样吧?”
他没做声,却伸手向后,扯住她的手,不叫她退远。
她用力吸气,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大人这般布局,是为了彻底扳倒仇夜雨,得到紫府,是不是?”
“是。”
他终于转过身来,抬眼望她:“御马监也是要紧,掌握着皇上的皇店和西苑羽林军,可是御马监却不是最要紧的,我想要的始终是紫府,乃至司礼监。”
他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朱棣为何要成立紫府么?就是为了追踪我父祖踪迹,兼之监视朝臣,唯恐朝臣里还有倾向我父祖之人。紫府手上沾满了我父祖忠臣的鲜血……所以我必须要将紫府夺过来,或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者干脆就毁了它。”
他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说要利用紫府反过来蒙蔽皇上,诛杀终于皇上的臣子吧?
兰芽却垂首,避开司夜染目光:“大人现在可否告诉我,周灵安究竟是怎么死的了么?”
他抬眸凝望她,眼眨也不眨,“你心中已有答案。”
“是!”兰芽别开头去:“周灵安,是大人杀的!”
除了大人,谁会知道那蓬莱新娘就是煮雪?除了大人,又有谁能叫李梦龙中途将她截住,叫她没机会继续跟到周家去探探那场婚礼?
大人还曾说过,周灵安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那件事,怕就是大人身为建文遗脉的秘密吧?
“是我杀的。”
司夜染垂下眸去,有些无法面对她的眼神,便只固执地捉紧她的手,不让她抽回去。将她指头一根一根扳开,垂眸细看她掌心纹路。
竟像是个……犯了错等着被责备的孩子。
看他这副模样,倒叫她心下涌起无可名状的情感。她便闭上眼:“大人杀周灵安,我倒能明白。只是……大人,周灵安满门那七十余口,还有襁褓里的孩子,大人,你于心何忍啊!”
司夜染默默抬眼。
兰芽便笑了:“是呢,我怎么忘了,这样的灭门之举,大人又不是第一回做。什么襁褓里的孩童,大人早已做过许多回了吧?至少,我岳家已然是一例!”
旁人倒也罢了,无论是爹娘,还是她自己,她也许都能慢慢找借口去原谅他——可是那两个襁褓里的侄儿和侄女呢?侄儿刚会甜甜地喊她“姑姑”,而侄女更是刚刚下世……竟然也被他杀了,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
她恨不得死的人是她自己,她恨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回那两个无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