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家的门可不好登,门台高两米有余,来访者要爬上去,才能叩到老牛家那扇窄窄的门。“台高招远客,门小贵人来”,门上,过年刚贴的对联鲜红。
老牛是个爱琢磨、爱创新的人,这副门联可见一二。提到对联,上个世纪,章丘几乎家家贴的都是“风吹一炉火,铁打四方财”,足以见打铁的盛行。
“来了打铁的了,打锄,打镢,打菜刀,钢菜刀,铁耙三齿二齿钩……”14岁开始,老牛就跟着父亲学打铁,洪亮的吆喝声便是从那时开始练就的,“那时候小啊,火花溅到胳膊上、手上,把肉烫出了坑,布满了印子。”
铁匠一生干的净是重活计,尤其到了夏天,整天围在火炉前,还得使大力气,“没办法,没有手艺靠什么吃饭。”
和老牛一样,70岁的刘廷礼20岁出头便跟父辈学打铁。但因人手不够,刘廷礼从不走街串巷打铁,而是在家打好再拿出去卖。靠着打铁的营生,刘廷礼养活了两儿一女,“两个大学生,一个高中生,在那个年代,幸亏有这个手艺。”
老牛和刘廷礼只是章丘走上“打铁”路少年中的两个。打铁,一不需高深学问,二不用高超技术,三是红炉占用人手极少。因此,在上世纪50年代的章丘境内,73万人口中,约有38万人以打铁养家糊口。那时,男孩子一般长到十三四岁,便被送去学徒打铁。
打铁一般分两种,一种叫“打座炉”,一种叫“打行炉”,“打行炉”也叫打跑铁的。打跑铁的铁匠进村后,先选村里一处比较宽敞显眼的位置。卸下打铁的家什,放好木墩,装上砧子,一个人打水和泥,另一个人盘炉生火。
收拾停当,铁匠铺就开张了。掌钳子的师傅操起小锤,在铁砧子上敲打几声,就有人拿着要拾掇的锄镰锨镢循声而来。师傅掌钳子,这是技术活,将需要锻打的铁件放到红炉里或是从里面取出,搁在铁砧子上指挥徒弟锻打。
“师傅的小锤子就是指挥棒,点在什么位置,徒弟就要用大锤打哪里。”29岁时,手艺过硬的老牛就成了带人打铁的师傅。这门手艺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真的成了老牛吃饱饭的生计。
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农村,处处是火热的劳动场景,而农具还没进行规模化生产。开春后、麦收前,秋收前、入冬后,嗅到商机的铁匠手推独轮车,载着打铁的家伙,走街串巷,为乡亲们锻打锄镰锨镢。
“那时候买卖特别好,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人围着。”老牛乐呵呵地说。爱创新的老牛还研究制作了蜂窝煤模具,卖到了大江南北。
“打铁的”,这是老牛给自己的定位。而在民间,人们称“打铁的”为铁匠。“匠”,在词典中的释义之一为“有手艺的人”,这算是人们对“打铁的”这个群体的尊称了。而章丘铁匠,这个带有地理标识的称谓,则更含着一种骄傲。
这种骄傲是有底气的。“山东约在春秋初期开始使用铁质农具。汉武帝时,在全国设铁官四十八处,在章丘县境内的有东平陵。《山东通志》记载,章丘冶山,唐时冶铁于此。”
章丘区文化馆副馆长陈京波援引考古资料介绍,由此可见章丘铁匠始于春秋,盛于西汉而大盛于唐,历2700多年而不衰。
章丘自古有“三多”:打铁师傅多、出门商人多、中药店铺多。以东平陵为中心,在章丘境内方圆百里有着丰富的铁矿、石灰石、耐火土、煤炭等矿产资源,为冶铁业的发展提供了先决条件,也因此诞生了人数众多的铁匠。
“一人生火,全家打铁;祖辈相传,子孙续接”成了章丘铁匠的真实写照。
铁匠的生活并非一般人能坚持。铁匠一生“三大难”。一曰难穿新衣裳。锤点一落,火星四射,衣服上布满窟窿;二是“剃头净面难”,一年四季烟熏火燎,铁末扑脸入发,“理发的师傅都不爱给铁匠剃头,怕剃坏自己的刀”;三为相亲娶妻难。铁匠不仅相貌黑不溜秋,钱也挣得极少。大多数等到三十露头、四十挂零才完婚成家。
在“匠”的释义里,除了“有手艺的人”这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为“具有某一方面熟练技能,但平庸板滞,缺乏独到之处”。
老牛却不认为自己“平庸板滞”,他是个爱琢磨的人。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把自己改良后的农具拿到集市上卖的情景。
“那时候集上有不少铁匠在那里卖农具,我把我设计的那些懒汉锄、镢、镰刀一拿出来,他们都笑我!”同行们嘲笑牛祺圣的原因,来自于他特殊的农具:“跟传统打的农具不一样,大家没见过,觉得奇怪。”
面对嘲笑,老牛只说:“你用用试试。”结果,“用了我的懒汉锄,懒汉也爱上了锄地”,老牛打的懒汉锄,又锋利又轻快,一上午能锄二亩地。就这样,老牛打的农具每次都卖到脱销。
然而到了2000年,这种情形改变了。老牛像往常一样支炉生火,出摊打铁,但鲜有人问津。实际上,村里的铁匠大军已悄悄发生了变化。
查旧庄高丕约率先成立了拖拉机配件厂;北套村孟传祥组建起化工机械配件厂;焦家庄高洪盛建立了农业机械配件加工厂;贺套村组成了劈铁拆钢加工队;袁庄诞生了拖拉机配件锻造厂……
一方面,工厂化的生产让村里人用上了机器生产的农具。另一方面,打铁手工艺比较复杂,而卖出的价格又低廉,因此很多家庭铁铺经营不下去了。
到了20世纪80年代,章丘农具一厂改建为章丘电机厂,章丘农具二厂扩建为章丘鼓风机厂,农具三厂组建成章丘皮革生产加工厂,农具四厂扩建为重型汽车配件厂……县级企业计有60余家。
老牛家居住的河庄村附近也有不少村办企业,而且重汽的一家锻造厂也在附近。村里不少铁匠的后人们,纷纷进入工厂打工,开动机器成了工人,村里唯一剩下的家庭打铁作坊就是老牛家了。
章丘普集镇孙家村,有家一个人的铁匠铺,主人叫赵连祥。和牛祺圣一样,赵连祥16岁开始便跟祖父和父亲学打铁,如今快80岁的他已打了60年。
镰刀、斧头、菜刀、锄头、耙子等铁器,他样样拿手。每一件出自他手的铁器,都被他烙上一个“赵”字作为标志,更是他对自己手艺的一种自信和骄傲。然而,都知道打铁是件苦差事,火炉的高温、飞溅的火星、沉重的铁锤,处处考验着打铁人的毅力。
赵连祥因打铁落下一身“职业病”,如今他年岁已高,却仍不愿意放下锤头,因为他怕那把陪了他一生的锤头,再也无人拿起。
牛祺圣无疑是幸运的,他的大儿子牛中华和二儿子牛大伟虽都曾去锻造厂工作,但最终又都回了家,跟他一起打铁,这让他一辈子的手艺有了传承人,“什么叫铁匠?锅碗瓢盆、锄头镰刀,你想打什么就打出什么,这叫铁匠。
开着机器打个零件那不叫铁匠,最多算是个打铁的。”老牛这样劝说儿子留在家里,专心研习打铁的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