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有一张谈竞的相片,那是他成为中日共荣协会会长以后拍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脱胎换骨”的一张相片。相片上他身穿剪裁得体的精致西装,口袋边缘垂下一条金黄色的怀表链,即便是黑白照片,也能感觉出那只怀表的昂贵价格。
谈竞离开后,一个穿着红褐色绸衫的男人接替他坐到二胡跟前,并将谈竞用过的茶杯挪去桌子一头,叫服务生来给他换一只新杯子。
“我猜你铩羽而归了。”那人说,“他是笑着走的,而你却板着脸。”
“三爷,”二胡脸上故作高深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苦相,“我不行,我干不了这种事,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分辨不出真假。”
“不用分辨,记住就行了。”被称作三爷的人慢悠悠地笑了,他敞开的领口露出一截铜色锁骨,锁骨上蜿蜒趴着一道蜈蚣状的伤痕,那只蜈蚣从衣服下面爬出来,一直探到他喉头下面,是个死里逃生的纪念,“他都说了什么,来复述一遍。”
二胡和谈竞见面的时候,三爷正坐在同一家茶楼里。但他坐的位置很远,根本听不见两人对话。不过不要紧,谈竞说过的每一次字都被二胡记了下来,此刻正逐字逐句地复述给他。
“宾唔士路121号,”三爷重复了一边这个地址,他左手握着茶杯,右手无意识地拨弄一串硕大而油光程亮的珠串,“这是咱们配合井绳做的一个假站。”
“现在变真了,”二胡提醒他,“也是井绳的主意,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日本人肯定想不到他们刚查抄完的地方,我们还会卷土重来。”
“他说是他抄的?井绳的假站是做给他的?”三爷犹疑道,同时瞪了他一眼,“你怎么没有顺势多问他两句?”
“我怕说太多露馅,我不适合干这个。”二胡苦着脸,一边说一边将袖子挽上去,露出两条精瘦的小臂,臂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是一双靠卖力气换饭吃的手臂,“他看起来很冷静,一点都不怕自己被发现或是被抓现行什么的,大摇大摆地来,大摇大摆地走。”
“你是说他不够做贼心虚?”三爷皱起眉,“他不相信你是延安地下党?”
“我看十有八九是不信,”二胡道,“我给他透了两条消息,他都不满意,我根本没有取信于他。”
“在藤井寿跟前不要这么说,”三爷警告道,“你得告诉他谈竞非常信任我们,已经约定好下次见面时间了。”
“还有下次见面吗?”二胡的表情活像刚被人塞了一把黄连,“先装神弄鬼了半天,最后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给出来,我要是谈竞,我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你说那些事情他怎么知道呢?没听说咱们的口令被泄露了啊。”
“是我小看了这个汉奸,”三爷盘着串道,“虽然都是走狗,但狗和狗之间显然是有区别的。再约他,给他放点大铒,这条鱼我们一定要钓上来……藤井寿许诺给我们的报酬,可以买这汉奸的狗命好几次了。”
大饵,多大的饵才能钓得动这条大鱼。相传谈竞的耳目遍布滨海的每一条街道弄堂,只要他想,那么从市政庙堂到街头巷尾,他可以知道所有的事情。藤井寿说他和延安地下党井绳合作,可这样的人还需要和敌人合作?
他们一前一后地从茶馆离开,谈竞留下的那张军票被用来付账,多余的找零被三爷收进腰包。两人沿着喧哗的街道行走,穿过菜市场,走进码头上为数不多的一间高门槛的建筑,一个穿长衫的人正坐在天井里喝茶,帽檐压低,挡着眼睛。在他背后的厅堂里挂着一个扁,上面用遒劲的书法写着“义薄云天”。
“我还以为会写替天行道。”喝茶的人将茶盏放到身边的高脚木几上,瞅着刚进门的两人发笑。他说话时口音生硬,并且将长衫穿出了军装的感觉,“希望你们带来了令我满意的消息。”
“我们带来了。”二胡在跨门槛时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三爷便顺势走在前头,院子里的人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向他点头致意:“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