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说着说着,便有职员前来敲门,将今天要送去机要室存档的文件送来给他签字,谈竞顺势起身告别,称:“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还有别的几位长官要拜访。”
他按着楼层一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地敲门,将手上的礼物一一送出去。正是临近下班的时候,每个办公室都要将要存档的文件送交机要室。他和联络处的人一同迈进机要处办公室,田中处长正带着手下人一同整理今天的文件,确保内容和标题一致,与登记簿上的也一致。栖川旬手下这些做文职工作的人大多办事认真,田中尤其是事无巨细。
“啊,谈记者……谈会长来了。”他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谈竞正在一家一家地同各个处室道别,因此也一直等着他,只是没想到他将机要处放在了最后。
“我专门踩着下班的点来找你。”谈竞道,“田中先生,下班不急回家的话,同我去喝一杯吧。”他对这个老者发出邀请,道,“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田中对他微笑起来,竟然将手上的工作一放:“不必等下班,我现在就同你去。”
谈竞惊讶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是您的风格,您还是把这些工作做完吧,我在这里等您,不着急的。”
“我快要退休哦了,谁会苛责一个快退休的老者提前那么一两分钟下班呢?”田中说着,看了一眼办公室里忙忙碌碌的职员们,“他们中会有一个接替我的工作,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应该给他更多的机会,让他提前适应日后的生活。”
他真的将手上的内容放了下来,叮嘱职员们:“按照先前的惯例登记存档,然后将记录放到我办公桌上,明天我会来检查校对。”
他们有说有笑地提前下班,一同去领事馆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里喝烧酒。田中对他的升职表示祝贺,但随着酒意越来越浓,他对栖川旬的不满也逐渐表露出来,同时还略带恶意地告诉他:“你以为她是升了你的职?其实并不是,你已经被她排除出核心圈之外了,你好好想想,栖川旬是做什么的,她是个情报人员呀!”
这层关系谈竞早就反应过来了,但还是配合地做出一副震惊不解又心痛地样子。他给田中斟酒,给自己倒的却是水,终于将他灌了个酩酊大醉,然后摸走了他腰带上的钥匙。
天幕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想必领事馆的职工们也都已经下班回家。如果这个时候谈竞自己顾身去夜探领事馆,必然要被警卫怀疑。他看着已经醉倒无法自己走路的田中,决定冒险搏一把,将他一起带回领事馆,对保安称田中处长的工作没有做完,非要熬夜加班,因此自己不得已,又将他送了回来。
他用田中的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快速翻阅记录簿,找到四天前兴亚院密电存放的位置。存档室就在处长办公室旁边,他挨个试了钥匙,轻手轻脚地开门,借着月光抽出了那份文件。
果然是没有经过翻译的密电,他不敢动田中办公室的任何东西,连一张纸都不敢借用,只能疯狂默记密电原文。领事馆每一个小时就会有警卫来巡逻,他在警卫进入办公楼时将文件放回去,锁上门。还把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田中架起来靠到椅背上,摊开记录簿,并在他手里塞进一支钢笔,做出一副正在努力工作的姿态。
在警卫巡视第二层办公室时,谈竞东倒西歪地从三楼走了下来。“高贵”的日本人不会受值夜班的苦,因此这个巡逻的警卫是个货真价实的中国人,他认得谈竞这个栖川领事面前的红人,对他也殷勤备至,见他走路踉跄,还小跑着冲过来扶住他的胳膊。
“给我叫一辆黄包车,”谈竞口齿不清地说,并摇晃着手指了指楼上,“我那田中老兄他喝……喝多了,你们看着点……看着点他,老兄年纪大了,晚上别……别受凉。”
警卫满口答应,一路将他送出领事馆,这条街夜晚僻静,没有黄包车,那人还专门跑到大陆上,给他叫了一辆车来送了回去。
谈竞在上车前给了他一把美金,他没数数量,但那个警卫却眉开眼笑,恨不得将头给他磕到地上。
真是悲哀,他靠在车棚里想,夜风冲进车棚,像一只微凉的手插进他的头发,让他更加清醒冷静。在机要室背下来的内容正一遍遍在他大脑里疯狂重复,就连车夫说到了时,他都险些回复出反复背诵的内容。
那些内容被他默写到一张纸上,太晚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将这份密电送出去,只能自己在家里反复琢磨。重庆曾经破译过日方的密电密码,也有几分被传到前线,方便他们这些一线情报人员随时破译内容,但这份密电显然不能用先前的密码本翻译。谈竞翻来覆去看了好多次,猜测他们应该是启用了新的密码本。
书房的灯亮着,他摇摇晃晃地从书桌前起身,坐到身后的沙发上,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台灯灯泡有些接触不良,发出微弱的刺啦声,更衬得室内静谧。谈竞靠在沙发上,忽然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岳时行时,他正是坐在这张沙发上。
谈竞忽然冷笑了一声,自己开口:“你在不在呢?老师。”
回答他的只有台灯的刺啦声,但他已经想象出岳时行……不,绵谷晋夫的样子,他怒发冲冠地站在自己面前,掐着自己的脖子,对自己无声地咆哮。
“所以你现在应该都知道了,我究竟是什么人。”他抬起脸,望着被灯光驱走的那片黑暗,“伟大导师教导我们,这是一个纯粹物质的世界,不存在什么鬼魂。但说实话,我有点可惜你不在,因为如果你在的话,就可以看到你们国家那罪恶的野心,是如何在我们手上中止的。”
“我做的这份工作很寂寞,如果你在,就可以陪陪我。”他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在斟茶时抬高茶壶,让注水声淅淅沥沥地响起来,并且越来越响,声音也越来越高,并在最高处戛然而止,“你会怎么评价我今天的行动?太冒失了?还是胆大包天?”
谈竞举着茶杯,躺进沙发里,语气愤怒又讽刺:“说话啊,老师,你是情报人员,我也是情报人员,虽然你从来没有亲口传授给我什么相关技能,但我得承认,从你身上,我学到了不少。”
绵谷晋夫为自己造了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完美地抹掉了他先前的痕迹,确也限制住了他的手脚。为了保护那层假皮,他明明占据了谈竞身边最有利的位置,取得了他最深切的信任,却依然束手束脚,让于芳菲来调查他,让藤井寿来调查他,这些事情如果非要假手他人,那他近水楼台的优势又何在呢?
“如果不是你,我绝对做不出今晚的事情来,”谈竞冷笑着同空气中并不存在的交谈,对着他剖析自己的思路,“假身份是用来保护自己,做更多事情的,老师,你做到了前半句,却忘记了后半句。”
情报就是在刀尖上跳舞,重点不是刀尖,而是跳舞,必须要跳起来,身处刀尖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