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日报社如今人心惶惶,却没怎么影响报纸的正常刊印。他的新住址通知到报社,每天晚上都有人将需要他签字印发的样刊送到家里来,等他签了字,再拿到印场去。
《潮声日报》的报头还没改,新报头是请日本著名书法家亲笔书写的,那位老先生如今身在日本,新报头送过来之后,《共荣通讯报》的更名仪式和中日共荣协会成立仪式将在同一天举行。失去社长的滨南晚报社按照领事馆的命令与共荣通讯社合并,所有人员全部迁进通讯社办公,空出来的滨南社就正好做中日共荣协会的办公地点。
他的缺席没有阻挡两个新单位成立的脚步,潮声日报社有一批记者辞职,有的到别的报社去另谋出路,有的则不放心自己的小命,辞职后立刻离开滨海。随着这批人的离散,一个流言悄悄在滨海传开——死掉的岳时行其实是个抗日志士,而所谓的中立记者谈竞,才真正是日本人的走狗!
这个传言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然后不经而走,流传在滨海的大街小巷。枝子会给他带来在菜市场里听到的消息,但农妇的善良让她故意隐瞒掉这个留言,因此谈竞对此一无所知。在修养了七七八八之后,到报社去了一趟。社里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不能一直当缩头乌龟。
枝子跟他一起出的门,为了照顾他的伤,自从他乔迁新居后,枝子便在次卧住了下来,那原本是岳时行女儿的卧室。
谈竞没有追问岳太太和岳小姐的下落,兴许这两人也是绵谷晋夫编造出来的。他的太太是个日本人,这一点栖川旬早就告诉过他,为了伪造一个完美的身份,绵谷晋夫完全能干出雇人假扮自己妻女,或是花言巧语欺骗一个女人来假戏真做的事情。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去报社,先将枝子送去菜市场,并约定好时间来接她。两个报社的人已经合署办公了,因此当谈竞走进报社的时候,目光所及的大部分面孔都是陌生的。
“都走了啊……”他仔细看过每一张脸,怅然若失地自言自语。
“谈社长。”一位潮声日报社的旧人唤他官称,一张脸冷若冰霜。
谈竞诚惶诚恐地点了一下头,殷切回应:“孙编辑。”
“身子大好了?”孙编辑说,这只是一句客套话,用来做开场白,并不是真的关心他健康情况。
但谈竞回答得很认真,也很仔细,认真到孙编辑都不耐烦地皱起眉,开口打断:“我有话对社长说,我们去你办公室谈吧。”
她打开的是谈竞做副社长时的办公室,并且率先走进去。谈竞跟在后面,垂头丧气,看起来像犯错被叫进办公室的小学生。
孙编辑站在办公桌前面,她没有落座,谈竞也不敢去坐,拘谨地站在门边,还是孙编辑指着办公桌后的椅子开口:“愣着干什么?坐下。”
谈竞慢吞吞地走过去,扶着椅子扶手落座。
孙编辑打量他这副形容,突然嗤笑一声:“看来那都是真的了。”
谈竞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你和日本人的关系。”孙编辑道,“所谓的中立记者,所谓‘滨海最后一位仗义执言的人’,都是假的,是吗?”
谈竞沉默下去,都是假的,但他却无法开口承认。
“说话呀,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沉默可以掩盖一切?”
回答她的依然是沉默,沉默,沉默,沉默将孙编辑的耐心消耗殆尽,她一巴掌拍到桌面上,以一个极具压迫性的动作逼视谈竞:“整个滨海都知道了,你还想瞒什么?还是说你依然要脸,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这不是一个淑女应该说的话,可见她是真的被逼急了。
“说话!给我一个回答!我在报社留到今天,就是为了听你一个亲口回答!”孙编辑拍着桌子,声音里染上细微的哭腔。
哭腔弄得谈竞濒临窒息,他心想,哪怕她暴怒,然后扇我一巴掌呢,都比现在这样好。
“别让我看不起你,谈竞。”她直呼他的名字,眼眶里蓄满泪水,愤怒的情绪已经不见了,留下的满是哀求,“回答我啊,副社长,你是日本人的走狗吗?你早就和他们合作了吗?你害死了岳社长,是不是?”
“岳社长的确是特务机关的间谍,”谈竞终于开口,“他的本名是绵谷晋夫,他亲口承认,还许诺给我一个日本身份,让我帮他一起隐瞒。”
“天啊。”孙编辑发出一声绝望的感叹,“潮声日报,潮声日报!社长是特务机关的间谍,副社长是领事馆的走狗,潮声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