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灯瞎火的,唯一能肯定的在于,这绝对不是金军打来了。
可是,即便是今日刚刚从东京迎上来、传递奏疏的赤心队骑士们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因为白日他们在东京时还好好的呢!
哦,这么大一个东京城,白天还好好的呢,晚上就火光冲天,还是刚刚进入战时的要害时间?
赵玖彻底不能忍。
他准备即刻扔下有些疲敝的吕颐浩等老臣,自己帅部分御前班直的骑兵轻驰回京,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有人迅速拦住了他。
“梅卿何意?”
扶着战马的赵玖冷冷相对,对于一个舍人,他还不至于那么客气,尤其是他的东京城在燃烧。
“官家。”密集的火把下,梅栎俯首相对,明显也有些紧张和畏惧。“臣以为官家此时不宜轻身而去……”
“为何?”
“官家。”梅栎强压心中不安,勉力解释。“此时这般景象,绝不可能是金军过来,也不可能是御营大军开拔前哗变作乱……因为御营骑军曲都统部已经尽发,御营中军王都统部也是今日尽发……此时应该已经全军离开了岳台大营……这些官家早已经通过白日的信使尽知。”
“那就说些朕不知道的!”赵玖气急败坏,一手握住身侧马缰,一手持马鞭严厉呵斥。
“官家,臣想说的是,不管是女真间谍趁机纵火,又或者是什么别的事端,乃至于是城中意外失火,这件事情都不可能更糟了……”
赵玖心中微微一怔,火把下,赶了一天路的其他近臣也多有反应,便是缓过气来的吕颐浩也忍不住看了眼这个据说是张德远一派后进嫡系的小小舍人。
梅舍人抬眼看了下赵官家,见到对方冷静了下来,而且显然会意,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继续言道:“官家,臣以为,现在即便有乱子,也是留守相公们能够处置的,官家此时过去,是能让救火速度更快呢?还是能如何?”
“可是朕不去,不也是空站着吗?”赵玖嗤笑以对,手依然没有离开了马缰。
梅舍人见状赶紧将本意道明:“但官家此番连夜赶回,却足以让上下都以为官家慌乱起来了……臣冒昧,金国三太子讹里朵之死事发突然,诚然是大大的利好,但我大宋骤然启动,却也是猝不及防,何况这般军国重事,自古未有,乱象频出,本属自然……”
“自然?”
“是,臣以为这般乱象,本属自然,官家不该为此焦躁,以至于本末倒置,也不该越级去处置这些事情。”梅栎努力相对。“这个时候,官家是不可能顾及到方方面面的,唯一能做的,或者说该做的,便是镇定示外,以安众心,因为大臣们只会比官家更乱……只有官家本人行事坦荡自若起来,下面的文武才能随之安心,并着手处置事端,若是官家急躁不堪,只会让下面的人跟着失措……臣冒昧,官家何妨坦荡留在陈桥,派出皇城司、军统司去做查探,明日一早再从容归京,问明事因?”
夜风清冷,远处火光、近处火把之下,赵玖一时沉默不语,而梅栎也无话可说,只能俯首待命。
“臣附议。”忽然间,吕颐浩拱手向前。
赵玖看了一眼吕颐浩,思索片刻,方才颔首:“善。”
言罢,这位官家复又瞥向了杨沂中、虞允文二人。
后二者会意,即刻拱手趋步而去,乃是去布置人手了。
见此形状,赵官家叹了口气,便欲转身去陈桥官驿休息,而此时吕颐浩复又在后扬声进言:“臣请进中书舍人梅栎为翰林直学士……以示赏罚分明。”
“善。”赵玖头也不回,到底是进官驿休息去了。
一夜无言,翌日一早,赵官家率众抵达东京,却是在路上便知道,昨夜并非是城内失火,而是岳台周边发生了火灾。
而且,并非是什么意外,也非是女真间谍,乃是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但事后却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疏忽的组织问题导致的事端——而且这件事的确是北伐进军直接引发的。
话说,大军猝然启程,先是御营骑军,然后是御营中军王德部,前后数量累计多达五六万之众,连续发动,岳台大营为之一空,但这种大规模调度,而且是忽然出发,直接就在岳台周边引发了一些骚动。
骚动原因也很简单,要知道,这年头的大宋军队是典型的募军制度,家属一般是允许随军的,不然也不至于养一个御营士卒一年要花一百贯了。
故此,随着旨意下达,御营骑军匆匆动身,一方面是军属抢购诸如护耳、口罩、平安符、药材包,包括给自家囤积米粮等行为,一方面是很多晚出发的御营中军军士离开前趁机借债、闹事,还有一方面则是有部分奸商趁机涨价,部分无德僧道趁机揽财。
一时间,多方情绪对立,之前几日,岳台大营周边便已经爆发了数次恶性事件。
但此时,早就因为军国大事忙得不可开交的朝廷中枢根本就是忽略了这个现象,便是开封府也忙着按照原计划,在城内处置囤积居奇之辈。
想想也是,张枢相都在觉得自己委屈呢,偌大一个泼喜军都能被拉下,谁会在意几件底层士卒和家属相关的刑事、民事案件呢?
而这种忽视的结果就是,随着昨日御营中军王德部也尽数出发,岳台大营忽然一空后,失去了军队的压制,直接彻底酿成了群体性事件——一开始据说是有一家被御营中军军士临行前骚扰了女眷清白的家庭来寻军士家属要说法,结果遇到了失去父辈管束的御营军士后辈儿郎,双方酿成了一次群殴冲突。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传出了谣言,说是有人等大军一走就要欺辱军士家眷,直接引起了数百人聚集,然后就把所有人都卷了近来。
最后,岳台周边的三个场、两个市全都爆发了骚乱,数十间房屋被焚烧,数家店铺被抢劫,近十人死亡,伤者不计。
事情闹出来以后,城内庞大的官僚体系这才后知后觉,最先反应过来的两个人,枢密副使领开封四壁防御大使陈规连夜调遣郭仲荀的后备军进驻岳台,开封府尹阎孝忠也亲自率衙役到城西坐镇,彻夜不入城,以作善后处置。
接着,都省也直接发文要求各部立即组建联合调查团,以工部右侍郎张九成为首,公阁、刑部、御史台、军器监什么的一股脑的全都塞进人去,进驻岳台,以求快刀斩乱麻,速速了断此事。
然而,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是快刀斩乱麻就能斩的,怎么可能是说善后就能善后的?
何况,这期间免不了有无数官僚在其中为个人和自己所属部门争功诿过……一时间,简直是乌烟瘴气外加混乱不堪。
而也就是此时,赵官家带着一众近臣与御前班直,从容归京,然后依然不入城内,却是直接进驻了岳台大营,并选择了不理会此事……张九成、阎孝忠等人匆匆来面圣,却只能随这位保持了冷静的官家去了岳台大营旁的岳台,再度祭祀了那些碑位。
这让所有人都同时感到了了安心与失措,赵官家没有严厉斥责他们,但这种反应却让他们更加慌乱——具体来说,这种情绪叫做羞惭交加。
事情还没完,这一日是九月廿五日,首相赵鼎以下,甚至包括了公相吕好问,听闻官家骤然回京,几乎所有在京中枢大员都纷纷出城往岳台谒见赵官家,不下数十人一起就之前发生的种种事端上奏请罪。
然后就得到了赵官家的当面安抚。
没错,昨天还心急火燎,把吕相公差点累死在马上,晚上还差点拿马鞭抽了人家梅学士的这位官家,今日表现的比谁都冷静……他自陈确实是事发仓促,给大家添了麻烦,但战机不可失啊,便有少许阻碍也当群情一致,合力克服云云。
这还不算,这位官家复又当众听取了皇城司、军统司的回报,并将几件匆匆送达的密折转述给了众人。
这个时候,上下才知道,郑州兵站阻塞、官员趁机搞北伐国债摊派、处置囤积居奇时扩大化、一些大商家试图避开东京城、以及一些商贾、僧侣趁机放贷,一些失势权贵趁机传播流言,那些事情。
随即赵官家端坐岳台大营,将这些事情一一发布给枢密院、都省、御史台,甚至没有将事情直接分配给六部与开封府。
而既然将事情分下,这位官家复又与几位相公握手相别,然后所谓过家门而不入,直接于当日下午启程离开岳台,转向西北,并于翌日在万胜镇汇集了郦琼,然后再一起西向。
这番表现,真真让东京城内上下动容,以至于工部右侍郎张九成回去路上,便忍不住当众称赞赵官家是‘心中有山崩地裂之势,万道惊雷之威,却面无秋风吹皱一池清水之态,而行春风化雨之恩泽’。
引得无数同僚纷纷颔首,都准备回去记到笔记上,直到旁边胡铨胡编修开了口,说是要将这话登到下一期邸报上去,这才作罢。
十月初一,秋叶纷落,初冬已至,黄河水量不减,这一日,赵官家越过郑州,抵达汜水关,并在这里汇集了郦琼部(原八字军)最后一个分散驻扎的统制官范一泓。
到此为止,前后十日整,御营中军便已经尽数发动。
而同一日,率先集合完毕的岳飞部御营前军主力也正式在御营水军的护送下于子路埽大举渡河。
河对岸,阿里虽然野战得胜,但聊城本是金军着力修筑的重要临河军阵,此番被宋军突然夺取,根本没有损伤,而阿里也并不能在十日内攻下这座尚有三四千兵力固守的大城,早已经气馁。
偏偏金国大名府行军司的都统高景山又根本不可能有那个权力和气魄,做出当场决战的决断……或者说,岳飞就是瞅准了女真人在失去了讹里朵后,不可能在十日内便重新有真正大魄力主帅至此,这才从容聚集,发动渡河……总而言之,面对着宋军主力几乎铺天盖地一般的渡河之态,阿里直接选择了北撤,让出了聊城。
临渡之前,岳飞端坐军营,试图作一首诗送给一位在济南相识的灵鹫寺高僧,然而不知为何,诗句写了一半,便终究不能再写,而是投笔披甲,随前来催促的张荣一起渡河去了。
只留下半篇诗句,放在河南大营中,也无人收拾。
正所谓:
“平湖梁山几度秋?大河万折向东流。
男儿立志扶王室,圣主专征灭土酋。
功业要刊燕石上,归来……”
字迹戛然而止,终究不知后来所言,倒也算是一首难得的烂尾诗了。
同一日,汜水关那边的赵官家并不晓得这番故事……此时他早已经知晓李彦仙在得到旨意后迅速发兵,也知道王德与曲端已经抵达洛阳,却并未有什么军令追加,反而给并不知道情况的韩世忠那里写了一封私人书信,并着人快马送走。
书信既发,赵官家披夜而出,望天兴叹,似乎也想作诗,但思来想去,一句诗都未曾得,却反而莫名想起自己少年时听到的那句颇显中二,但似乎又有点哲理的话来。
正所谓:
“战火为何而燃?秋叶为何而落?”
面对着这个几乎算是荒唐与愚蠢的问题,赵官家居然有些想的痴了,继而引得不少八字军军中高级军官,远远相对感慨——赵官家夙夜兴叹,真真心怀天下。
PS:感谢水长东~大佬的第三萌,感谢我才是复生大佬的上萌……大佬们新春大吉!
然后继续献祭一本新书《我崇祯绝不上吊》。
最后,继续给大家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