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荒山野岭,固然能够求一己安乐。然而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如果不能弘扬后世,那么百代之后,又将用什么来怀缅和纪念呢?”老者笑了起来,忘书先生是真的老了,皮肤上已经有灰褐色的斑点,叫人卒不忍看。
“先生从前的理想,原本只是著书立传。那才是真正有功于千秋大业的事,是碧清的私欲,才会将几位先生从世外清修之地,又带进了莽莽红尘。”我微微蹙眉,亲自伸手扶着忘书缓缓朝崇文馆内部走去。
从前年少气盛,为了和宋王赌一口气,我亲自去商山将四位老者请下了山。可是然后呢,宋王早已经伏法,四位先生,也已经逐渐老去。
忘书倒也并不推辞,只是让我扶着他,“娘娘说的哪里话,当日娘娘闯进商山,对老朽所说那一番话,可谓是振聋发聩。就算曾经是为了一己之私,然而人非圣贤,又岂能真的与鸿钧天道相比大公无私呢?”
“娘娘曾说要开设书院,为天下寒门子弟,争一个机会。我们四人当中,虽然老三和老四,出身不差,然而我却真正是寒门出身。天下大势,老朽不敢妄言,然而人生际遇总是不公,实在叫人嗟叹。如果有一个机会,有教无类,让民智洞悉,那么……我也就不枉活过这一遭了。”老者低语道,“况且我虽然老了,然而这些人却都还年轻的很。日后家国天下,有他们在,老朽其实也好奇的很,究竟会有何等变化?”
我和忘书都站定了脚步,在我们的两侧,是穿着素衣的男子。这些少年人,一个个轮廓清晰,尚且还带着不甘人后的倔强与傲骨。然而目光里,却也不乏聪明人的沉静。
我当初开办书院的时候,就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比我预料之中还要快。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视而过,众人都没有回避我的眼神,倒是极好。
“不仅仅是先生充满了好奇,我和皇上,一样也满是期许。这座书院设立最初,原本是为了让科举而准备的。寒门子弟,多少人天资聪颖,然而却并没有钱财读书写字,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因而我和皇上开立崇文馆,请四位先生下山,更是免除一切学杂费用,甚至还每月给诸位津贴。”我的声音清朗舒缓,却并没有过多波动的情绪。
这想必也是与森爵学来的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不仅仅是给别人的压迫,也是给自己的底气。
众人看着我,目光之中都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我却笑了起来,“我曾经记得和各位说过,读书不仅仅是为了功名利禄,然而做人,却不可以连一个抱负都没有。在写论国策的时候,我想各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究竟会得到什么。这条路,会比你们想象中还要艰辛困难,如若志不在此,就请回到家乡去吧。”
这些人背井离乡来到京都,为的到底是什么,只怕连我都不敢妄下断言。
他们当中,可有为了高官厚禄而来,可有为了见识京都繁华富庶而来?我无从知晓,然而此刻看着众人,却在一刹那,想起了我少年时候。
崇文馆内的布置十分雅致清新,高大的槐树迎风挺立,梨花开得满头如风吹雪,落在每一个人面前,恍如梦寐。
“我等愿听从宸妃娘娘派遣,百死而无悔。”不知道是谁先跪了下来,单膝跪地,口中喊出了宣誓的低语。
很快有人跟着跪了下去,就像是被推倒了的骨牌,不过刹那间,三十多人全都跪了下去,以额头触地。
对魏国来说,这已然是最高的礼节了。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日后出去了,就是同门师兄弟。原本我还能再教你们两年,然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就连驾马杀猪的屠夫尚且知道为国效忠,你们熟读经史子集,个个聪慧,就更是责无旁贷。天下百姓浑噩不明,你们就要为他们请命!”忘书虽年迈,却也强忍着不适,开口道。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老者叹息了一声,“我已经衰老,无法再为国家卖命。但是你们还年轻的很,若是真的到了家国安泰的时候,也不要忘记在我坟头上一炷香,不枉我与你们两年师徒情分。”
这番话说的动容,就连我都红了眼眶。忘书先生于我而言,始终是指路明灯。寻常腐儒,总是以男女偏见看人。天下从无女子入书院的道理,更别提和男人们共同念书讨教了。
然而在我刚开始创办崇文馆的时候,忘书先生力排众议,让我和这些人共同念书。他甚至请我做了先生,直说巾帼不让须眉,以我的才识,教导这些弟子算是绰绰有余了。
我虽然是沈家的女儿,楚国也家教礼法都甚为森严。然而作为一个庶出的女儿,究竟是否是大家闺秀,其实谁又在乎呢?我越发像个邋遢的野孩子,其实大夫人反而开心。她悉心教导自己的两个女儿如何笑不露出,莲步姗姗。而母亲对我,却从来都是宽容而放纵的,对母亲来说,她始终对我心怀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