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再兴打倒了张万,听郑家头牌郑举举唱曲的时候,杨家的宴会也接近了尾声。
只是气氛有些怪异。
韦应物花了大心思,不惜血本,在杨家办酒,原本是想借着新科进士沈仲昌的名头给自己涨面子,沈仲昌也借着这个机会和去天尺五的韦家拉上关系。双方一拍即合,韦应物花钱,沈仲昌出名,可谓是两全其美。
不料,被李再兴这么一搅和,先是王准被迫当众学了几声狗叫,丢尽了面子,拂袖而去,搞得气氛有些尴尬,紧接着沈仲昌等人也被李再兴那诗给窘住了。
在开始的时候,即使是沈仲昌本人也没有太当回事。李再兴这诗看起来并不怎么样,论用字,谈不上华丽,几乎没有一个字特别;论用典,通篇没有一个典故,对于喜欢用典的唐人来说,这诗简直太平常了,太符合李再兴这种不学无术的人身份了。按照他们的想法,随便一个人做诗出来都能过他,更何况新科进士沈仲昌。
然而,随着一接一的诗吟出来,这诗的珍贵之处却渐渐明朗起来。
没有华丽的字眼?没关系,没有生僻的典故?也没关系。原因很简单,人家就是一武夫,没读过书,可是人家有思想啊。你看这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听起来很直白,却说出了一个大道理。任何一个景,从不同的角度看都是不一样的,上过庐山的人不少,有几个有这样的感触?至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就更有意味了。如果说前两句还是与山相平,那这两句的角度已经飞到了天下,俯视庐山了。只有跳出庐山看庐山,才有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唐人气魄雄浑,意象好大,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居高临下的看问题,所以李白的诗才会受欢迎。他写庐山的那《望庐山瀑布》传遍天下,就是因为他的意象宏大,“飞流直下三千尽,疑是银河落九天”,多有气魄,听起来多带劲?
李再兴这诗虽然没有那些瑰丽的比喻,张扬的字眼,但是他的意境却是一样的。
如果说李白的诗是用山珍海味做出了一道大餐,那么李再兴的这庐山诗就是用家常菜做出了风味隽永,让人回味绵长的佳肴。初尝并不出奇,越品却越有味,越品越觉得与众不同。所以这些人越是想过这诗,越是觉得这诗不简单。
如果李再兴是一个文士也就罢了,哪怕他是个新人,这些人也不会吝惜自己的夸赞,少不得替他扬扬名,唐人从来不小家子气。可是李再兴偏偏是一个文墨不通的武夫,他们要是做不出比他更强的诗,这读书人的脸面岂不是都丢光了?
俗话说得好,唐诗是嚷出来的,宋诗是想出来的,唐诗要的就是畅快淋漓,这些人越是想和李再兴的这诗一较高下,越是找不到好的诗句,一个个冥思苦想,哪里还有心思喝酒,哪里还有脸面喝酒。
眼看着天色将黑,虽然韦应物不在乎掌了灯多加一倍钱,客人们却没什么兴致了,随着主客沈仲昌灰头灰脸的离席而去,其他人也纷纷散了。
原本想大赚一笔的杨家母女一看这场面,心顿时凉了半截。
更糟心的还不止这些,赢了王准的李再兴原本说好要和杨妙儿把酒谈心的,结果他扔下杨妙儿,跑到郑举举家去了。杨妙儿看不上李再兴,把他赶出去,那是一回事,李再兴扔下杨妙儿,这又是一回事。更气人的是,他还大言不惭的说看不上杨妙儿,要去郑举举家。
这不是打杨妙儿的脸,还是打整个杨家的脸。
如果李再兴只是一个粗鄙的武夫,那也就罢了了,偏偏这个武夫一诗震住了全场,连新科进士都无颜留下,扫兴而归。这样的一个人看不上杨家,特地跑到郑家去,那别人会怎么说?就是别人不说,将来郑家知道了这件事,还能不拿出来夸耀一番?
原本一件不起眼的事,被这几个因素凑到一起,顿时成了一件可能会影响到杨家声誉的大事。不仅杨妙儿大感耻辱,躲在房里哭得梨花带雨,就连头牌杨莱儿都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当韦应物去结账的时候,杨莱儿不动声色的提了一句:杨妙儿一个人在房里哭呢。
韦应物一听就上心了。哭,还是一个人在房里哭?她不应该陪李再兴喝酒吗?
韦应物二话不说,赶到杨妙儿的闺房。杨妙儿正在脾气,将屋里的东西砸得乱七八糟,刚进门的韦应物险些被一个笔筒打中脑门,吓得他一身冷汗。
见韦应物来哄,杨妙儿哭哭啼啼的说了一遍。韦应物听了她的哭诉,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郁闷。欢喜的是杨妙儿没被李再兴拔了头筹,郁闷的是不是杨妙儿看不上李再兴,居然是李再兴看不上杨妙儿。
韦应物好言相劝,杨妙儿最后了话,要是韦应物能够将李再兴从郑家请回来,帮她挽回面子,她愿意留韦应物过宿。如果韦应物做不到,她今天丢了人,明天就出家为尼,永远不再见韦应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