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光二十三年冬,今年锦州的冬来的实在很早,方才十月,已经见雪,飘洒的雪花将这个养蚕织锦为生的地方染得如同蚕丝一般洁白,无数大大小小的蚕茧树立在大地上,一望就让人心里澄澈,心旷神怡。
深深扎根在锦州大地的月神教已经覆灭了月余了,在月神将月的信仰扎进土地的时候,只怕也想不到,以人的力量竟然能将她拨入人世的种子根木连根拔起,得到恩惠的人们竟然会这般为死去的种子感到兴奋快活。
诸平安躺在雪白的地面上,残破肮脏的衣物把雪玷污在他的身下,飘飘悠悠的雪似是要清理掉这堆垃圾,不断往他身上压着,压着。
胸口闪亮弯月的烙印,随着心脏一跳一跳,一股一股将信念注入他的脑海,如同心脏将血液注入他的四肢百骸,在万籁俱寂的世界显得格外响亮,在他的脑海中则已经响若雷霆。
月下圣姑的身影神情又一次在他心中闪过,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七十三次了,每一次他都记得很清楚,端庄圣洁的身躯,慈和平静的神情,祈祷时喃喃的嘴型,他都记得很清楚,毕竟他虽然信奉月神,但他也相信,圣姑就是月神。
当最后一片雪将他唯一裸露的右眼遮住,他整个人从陈雪中跃了出来,雪地上出现一个人型的浅坑,可以看见泥土,他已经躺在这里很久了,从雪开始下之前就已经躺倒在这里了。
他又跪下了,向着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也是月亮升起的地方。
随后他又站起身来,抖擞下一身白雪,向着东方走去。
东方是个县城,县城里当然少不了客栈,他就进了一个客栈,客栈里自然有酒,他自然叫了酒,有了酒当然还要下酒菜,他自然也叫了下酒菜。他的样子自然不似个有钱人,虽然以前在月神教他穿的衣服质地是上好的,但一个人经过几个月的颠簸,难能有衣服不破,衣服一破就难能有似个有钱人的。
客栈里的小二都是人,当然也都是有双视人的眼睛的,他们的眼睛往往还比他人锐利,起码现在小二就看出了此人的窘迫。
小二一边谄笑,这谄笑,当然也是每个小二的必修,没见过哪个小二笑的不谄媚的,毕竟这样再问什么话也不会觉得无礼,一边问道:“客官,你点的东西不少,不过那个,客人可知本店从不赊账。”这赊账,也是种聪明话,熟悉江湖的人当然都知道,小二说不能赊账,实质就是说不能白吃。
诸平安道:“我不赊账。”
小二识人有数,见这客官这么干脆,心中暗道这客官该是有钱,也就跑到后厨吩咐下去。
诸平安是近几个月才开始喝酒的,可他喝的实在一点也不少,但也不快,他总是一杯一杯喝,杯是小杯,也不倒满,往往只有三分一;他吃菜也慢慢吃,一下一下夹,也不夹多,往往只有一粒。
很久,确实很久,他才喝完了酒,酒坛已经摆满了桌子,下酒菜的碟子也有三堆,每一堆都叠得有酒坛子那么高。他喝了很多,也吃了很多,因为他很久没有吃饱过肚子了,他上一顿大概是四天前,在一个小村子里的一个老婆婆给他吃的一碗剩饭,那时他已经饿了有四五天了,差点晕过去。而再上一顿,则是十天前了,也是小村子,是个独身的老头子给他的剩饭,确切的说,从月神谷逃出来那天起,这个把月都是饿个四五天然后有人给了一碗剩饭。因此现在看到这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任凭谁也不会知道他就是月神教唯一逃生的教众,就连对他印象深刻的王之齐只怕也发现不了。
吃完了,他就站起来,站了起来,他就准备走了,他不赊账不代表他准备付账。
小二迎上来,谄笑的面具仍挂在脸上,道:“客官,你还没付账呢。”
诸平安上下打量着小二,道:“我没钱。”
小二愣了一愣,随即两眉倒竖,怒道:“穷叫花子,没钱你吃什么饭,喝什么酒。想吃霸王餐啊你!”
诸平安道:“我只想喝酒吃饭。”
小二手一招,已经来了两个壮汉挡住了诸平安的去路,厉声道:“先打一顿再报官,没钱想吃白饭,有你好受的了!”
诸平安皱眉道:“走开!”
两壮汉可不管他说什么,一个已经上前揪住了诸平安的衣领,另外一只手已经一个大耳刮子扫上去。
诸平安已经一拳打在壮汉胸部,壮汉直飞出去,手中抓着的那早已破旧不堪的衣领已经被他拉了下来。
众人已经看呆了,待得那壮汉吐出一口鲜血,小二大声喊道:“来人那,杀人啦,救命啊!”
诸平安却什么也不理,慢腾腾走出了客栈,这几个月,他知道了自己下手的轻重,那壮汉绝不至于死,至多不过断了几根肋骨,也就躺床上几个月的事情。
雪已经停了,他出了县城,又回到刚才他躺过的地方,痕迹还依稀可变,他突然很想回月神谷看一看,已经一个多月了,那里多半没有人还留守了。
回去的时间比来时的少多了,因为他又回了县城,在衙门里借了匹官马。
回去的伙食也比来时的丰盛多了,代价是好几个县城都贴上了他的通缉令,吃霸王餐,伤人。
他停住了,不是马累了,他在客栈里吃饭喝酒的时间足够马吃好几顿了,而是他到了尽头,再过去已经是古江了,而月牙谷的入口只能从这个地方顺流而下才能到达。
他放走了马儿,已经一头钻进了古江中,古江终年浩荡奔腾,在冬日中虽有刺骨寒冷却也不会结冰。
转眼已见密林,他一个浪里腾身已经跃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