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四岁的晗初,到二十二岁的出岫,八年时间,他人生里最风光无限,也最落魄潦倒的八年,最放纵无知,也最幡然醒悟的八年,最安逸淫乐,也最生死险困的八年,统统在这个女子的见证下走过。
此一时,此一刻,一对紧紧相拥的人儿已经不必再说任何一句言语。出岫这般哭着,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底蓦地闪现一丝清明,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停止了哭泣。
沈予见她又开始躲闪,眉峰再次蹙紧:“怎么了?”出岫只觉得眼里一片模糊,被溢满的泪痕挡住了视线。可一并模糊的还有她的心、她的神志,令她不敢去回想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明知有些话不该说出口,可她还是说了:“抱歉,我方才精神恍惚……将你当作侯爷了。”
一句话,立刻将身在云端的沈予打回地狱:“你说什么?”他周身的肃杀冷意又再次弥散开,丝丝缕缕射向身边的娇人儿。
出岫脸色刷白,不敢再看他一眼,狠了狠心,解释道:“你身上的药香与侯爷相似……我思念甚深,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沈予面沉如水,敛声反问。若是此刻出岫抬头看他一眼,便会瞧见他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寒冷、锋锐、残忍、破碎……一一在沈予面上交织,最终化成濒临崩溃的失望。那种美梦迷醉之后落空的痛,那种被残忍现实剥落伤口的痛……他觉得出岫身上长满了荆棘,无论谁想靠近,都会被刺得浑身是伤,而他尤其伤痕累累。痛归痛,失望归失望,但沈予也清楚感受到了出岫的动摇。他有理由相信,她只是在找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而他也心甘情愿做这个借口:“就算你把我当成挽之,我也认了……总有一日,你会看清我是谁。”
这是怎样一种深沉而又卑微的情感?竟能令从前骄傲的沈小侯爷妥协至此?出岫听得直想再次落泪,不禁抬手捂住樱唇,哽咽着道:“可我已经清醒了,你不是他,永远不是。”
她不想再耽误沈予了,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别的男子在这个年纪上早已妻妾成群,做了几个孩子的父亲,而沈予却要背负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无望地等待着,辜负着旁人,痴痴地继续蹉跎岁月……沈予自然不知出岫心中所想,可他也不欲再进行这个话题,唯恐说到最后彼此又是不欢而散。他不是抱着吵架的目的而来,他想把握住这机会,于是就势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一会儿我还要赶回城西大营。你不是要去清心斋吗?我送你过去。”
暮春的午后已有些燥热,阳光似金,纯净而透明,熠熠铺泻于长空之中。沈予陪着出岫走到清心斋门外,额上已渗出薄汗。他大步跨入垂花拱门,望着这一草一木、一屋一瓦,更是不胜唏嘘。
这是好友云辞生前停留最多的地方,每日总有一多半时间耗在这座清心斋,研读诗书、编纂书籍、处理庶务……许久未踏足此地,可沈予觉得,这里好像从未变过,处处都充满云辞独有的气息,仿佛那个恍如谪仙的白衣男子从未离去。
沈予自问,这几年在仕途上、沙场上也算见惯生死无常,与敌对阵时都是流血不流泪,然而此刻想起云辞离世前的嘱托,却禁不住眼眶一热,冥冥中好似有个声音提醒着他——珍惜当下、把握未来。
他情不自禁侧首去看出岫。碧空如洗,衣白如雪,春风吹得她衣襟轻拂,发丝飘扬。可她脸上的表情,好像是……羞愧?
沈予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心底一沉,便假装没瞧见,蹙眉问道:“你来清心斋要做什么?”
出岫没有应话,径自走入云辞的书房内,从书柜上取出一本书稿。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此,方才说要来清心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可真的来了,她又不想走了。也许,唯有处在这个地方,她的心才能够真正平静下来,真正地属于她自己,属于云辞:“你回去吧。我听诚王说,你们两日后要启程去京州复命……这几日你该好生休息。”这么快就下逐客令?沈予的目光缓缓向下,最终落在出岫手中的书稿之上。只看了一眼封皮,他便知道这是云辞的亲笔手稿。沈予恍然明白出岫的来意,但他不想再给她逃避的机会,遂道:“晗初,你是耍弄我玩儿吗?两年多前你劝我振作,我也抱过你也亲过你,还亲手为你绾过发,你都忘了?”
听闻此言,出岫脸色变得更加惨白,连樱唇也没了一丝血色。她将视线看向别处,低声回应:“你也说了我是在劝你振作……那只是安慰你的一种手段罢了。”
“那方才呢?你连我的前襟都哭湿了,作何解释?还有你吃子涵的醋,又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