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采女睁一只眼闭一眼道:“快给本宫吹吹,这会子眼睛好疼。”
善奴半跪起身子,俯上身张嘴用力的给宁采女吹气儿,只把口水都喷到了宁采女的脸上,又道:“娘娘,这碎屑子沾了娘娘的泪水正粘在眼珠子上,吹不下来哩,让奴婢拿绢子替你擦一擦。”
也不能宁采女答谢,她抽了腰间的白绢子就往宁采女眼珠上擦去,手一抖,宁采女失声一叫,怒喝道:“今儿你是怎么了,这么着毛手毛脚的,差点把本宫的眼珠子都要擦掉了,好疼。”
善奴也不生气,腆着脸笑道:“瞧奴婢慌脚鸡似的,因一心想着不能伤了娘娘的眼睛,反过尤不及倒紧张的失了手,还求娘娘不要见怪。”
“罢了,罢了……”宁采女无奈道,那被迷的右眼早已痛的流下来一串泪儿,那草屑子却被泪水冲下来的,只是眼睛还是酸痛的厉害,倒一时睁不开,只睁着左眼又道,“本宫没事,只是日后可不能这么着了。”
善奴笑眯眯的连称着是,又与宁采女闲扯了一会,总是套不出她的半分话,对于幕后主使之人,宁采女倒是口风把的死紧,她又笑道:“娘娘,今儿个念公公竟然跑到忘忧阁来传话让福瑞郡主去赏什么红枫,奴婢心里还想呢,这红枫怕是福瑞郡主最后一次能赏到了吧?”
宁采女手猛地一抖,仿佛听到什么极可怕的字眼,恍恍然道:“皇后与福瑞郡主不对付,还这么好心的派……”念公公三个字她怕自己说出来都嫌脏,只改口道,“还好心的派人去请沈如意那个小贱人?”
善奴好似要故意揭人伤疤似的又笑道:“且不说皇后与郡主对不对付,今儿个奴婢一瞧念光光红光满面,满脸喜气的,想必近日他必是嬴了不少钱,奴婢不过是端了杯茶给他,他一时高兴二话不说就赏了奴婢一吊钱,娘娘说奇不奇,若要讨赏,也该是念公公讨郡主的赏,怎么他倒贴钱赏了奴婢了?”
宁采女又是一抖,脸色冷了下来,恨恨道:“这会子没的提那些个阉狗做什么?听着污秽了人的耳朵。”
善奴又笑道:“既娘娘不喜欢听奴婢便不提了,只是娘娘怎知道皇后与郡主不对付的,奴婢平日里瞧着皇后虽待郡主淡淡的,但也不至于不对付啊?郡主又不是皇帝的宠妃,与皇后也挨不着呀?”
宁采女微咳了一声,又道:“本宫不过是猜度着罢了。”
“唉!”善奴作无尽叹息拍了拍手道,“既然娘娘不想说奴婢这就先回去了,时候也不早了,娘娘你早些儿息着。”正往门口走着,忽又回头意味深长道,“娘娘,你可听过一句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奴婢一片忠心待娘娘终归还是不能完全合了娘娘的心意啊!奴婢深感自责,只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娘娘无后顾之忧,奴婢一心为娘娘筹谋,只怕娘娘白给人当了枪使,倘或福瑞郡主死了,娘娘背后的那位主子将娘娘遗弃在这里不管不顾可怎么得好?恕奴婢大胆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宫里谁不是狠心薄情的,有用的便想方设法的用,没用的便弃之如敝屣,不弄死娘娘封了口就算好的,还真肯助着娘娘出去,往常奴婢一直疑惑着却也不敢在娘娘面前说,今儿奴婢得着手了,于高兴之余却又存了害怕的心思,奴婢怕福瑞郡主一死,娘娘便成了别人眼里的弃子。”
善奴的这一番话只说得宁采女心惊肉跳,她何尝没有过这样的担忧,只是不敢想罢了,再加上那个可恶的阉狗还时不时的骚扰她,她若出不去,可不是要一辈子都任那个阉狗欺凌了,她欲言又止,只略问了一声道:“倘或本宫和你的仇人结了盟,你当如何?”
善奴心内一喜,觉得这宁采女终于有了动摇之意,她忙回了身郑重道:“倘或能为着娘娘好,奴婢也甘愿,只是娘娘说这话,奴婢竟不知何意?”
“也罢,如今本宫身边也只你一个可靠的人,你比她可信多了,只要你不在意,本宫也无需瞒你。”说完,她便贴了善奴的耳朵低说了两个字,善奴脸上大变,带着一种不可相信的质疑,是她,竟然是她?
宁采女说完又叹道:“这下你可知道本宫为何要瞒你了吧?本宫是怕你对本宫失望。”
“娘娘说的哪里话,奴婢虽不大通文墨却也知道一句话‘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话虽说的是天下,于宫里的人也是一样的道理,娘娘这会子想借着她离了宫也是没法的,奴婢就是再有怨恨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在奴婢的心里娘娘比奴婢的恨重要多了。”
宁采女拍了拍善奴的手道:“想不到你这般深明大义,知道本宫的不得已,你放心,只有本宫能出得了这个门,有朝一日,本宫总是会为你报了这仇的。”
善奴心中冷冽,脸色蒙着一层遮月乌云,阴鸷的眼眸略略转了转,又道:“真想不到会是她,想来为了给娘娘递物递消息,她可费了不少心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本宫更无可瞒的了,递消息其实也花不了多少心思,不过就是在冷宫的院墙处凿了一个小洞,本宫只要听到三声猫叫便去拿东西就行了。”
“她都是个不能生育的废人了,她有何能力能助娘娘脱困?娘娘怎会这般轻易信了她?”
“你当她能有这能耐,不过也是别人的棋子罢了,她位及妃位,你细想想她背后还能有谁,本宫如今也是没了法子,不得不为人所用,况且沈如意那个贱蹄子本宫也恨的很,她们想借本宫的手铲除沈如意,本宫只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自打本宫打入冷宫,杜家也倒了,本宫还能指望谁去,可不就得赌一赌了么,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个死。”
善奴作无尽同情状,眼里硬是挤出了两滴泪,那沙哑的嗓音低沉于鬼魅,在寂静的夜里益发显得幽暗,“娘娘,可苦了你了,你放心,只要奴婢活着一日就会效忠娘娘一日,她若敢对娘娘食了言,奴婢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治死她。”
“好善奴。”
“她每每传递消息也定会在娘娘这里落下什么把柄,娘娘出不得宫,奴婢可出得,只要奴婢捏着她的把柄,到时也不怕她不救娘娘出去,顶多不过是一拍两散,奴婢将这些个把柄直接交给皇上去,奴婢倒要看看她还如何能活得成。”
宁采女对于善奴过激的反应倒深觉正常,毕竟是仇人,善奴恨也是人之常情,这样也好,至少为自己多留了一条后路,她转身从稻草堆底下拿出一个绣五彩图案的香缨交到善奴手中道:“好就好,不好就一拍两散,若她食言,到时侯你想个法子把这东西呈给皇上就行了,就算本宫死了也要拖个垫脚的。”
“娘娘,这是什么?”善奴打开捏了捏香缨听见细微的哗哗声,倒像里面还夹着一张纸,只是她也不认字儿,所以也未打开来看,只问宁采女。
“不过是首情诗罢了,若皇上见了,她也就没了活路了。”
善奴只点了点头,又与宁采女说了会话,然后便离开了,她的身子迅速淹没在无边黑暗里,只一闪,她躲进旁边的深草丛里,不过一会,果然听见三声猫叫,她自耐心等着,并不敢走,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宁采女才悄悄的出来走到那乌黑的墙根子底下,递了消息出去,善奴只想着,这些人果然警慎,前后相隔这么长时间才递消息儿,左不过是怕暗中有人盯着了,一般人等的没了耐心也就走了,谁曾想冬娘的那名等,倒真叫她等着了,看来宁采女跟她说的话必是无疑了,她只将香缨收好,想着拿香缨和消息赶紧换解药去。
等善奴回到忘忧阁连忙交了差,冬娘接了香缨,却见如意早已睡下了,也不敢打扰,便第二天一早将善奴得的消息以及香缨一并告诉了如意,如意甚觉意外,原本这宫中之事果然是难以预料,她取了香缨里的纸,那纸却散发着一股积年累月的陈旧香气,虽有些泛着黄,却依旧滑如春冰密如玺,却是南唐后主所用的澄心堂纸,纸上用颜体楷书写的李煜的诗《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如意看完又细细将纸放回原来的地方,这首诗分明是李煜写给周娥皇的情诗,难道她还有个情人不成,宁采女既然拿这封信当作要挟她的利器,想来这封信必不是皇帝所写,只是单凭一封信如何能治一个人的罪,上面并无任何人名落款,何况她素来在宫中与世无争,虽然不能再生养,但皇帝待她亦好,甚至有时候还会去她宫中坐坐,与她说些话,皇上还赞她慧质兰心,禀性柔嘉,不过怕是连皇上也看不清吧?若想在宫中屹立不倒,谁又没有那狠辣无情的时候,纯真如纸的人又怎能在宫里活的下去。
想当初绾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到最后不也被人害到那般田地,就算拥有了天下最尊贵男人的保护,也逃脱不掉那些个躲在阴暗角落里随时准备吃掉你的野兽,皇帝的妃子不算多,连先帝的一半儿都及不上,自绾妃死后,所宠的那不过就是那几个妃子,只是再宠也是淡淡的,为了这淡淡的宠爱,多少妃子又费尽了心机争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又得到了皇帝多少的爱,或许她们要得不是爱,而是那令人眼红的权势和地位。
……
清晨,露珠儿在晨曦的照耀下带着水晶般的莹泽透明,秋风乍起,抬着望天空,却是极澄静的蓝色,好在太阳光好,有风也不觉得冷,庭院里的好些树都结了果子,更有一颗树上挂满金桔,黄灿灿的看着像一个个燃着火光的小灯笼似的,金桔淡淡的果香气息传来,清新香馥通人七窍,闻着就觉着无比舒畅,如意怡然自得的在院子里摘了些药草,这忘忧阁虽不算大,但各色奇花异草却不少,更有许多花儿草儿都可制成香料或者入药,冬娘和莲青只一旁帮端着竹子编的精巧小篮儿,一个装花,一个装草,二人正高兴的说着什么。
及至忙完一切,如意便回去换了身衣裳,带着冬娘和莲青去了浣林苑,这浣林苑乃是御花园隔过来的一个精致的小园子,里面种满了各色枫树,到了秋节,更是灿若红云,如意到了那儿,看到满眼秋色,那些枫叶有红中带绿,也有红中带黄的,有深红有浅线,却是暗影交差,斑驳夺目,更有一处枫叶林却遍是红的似火,色泽明快,在阳光的照耀下如绮云赪霞,璀璨夺目。
早已有了几个妃子先到了那儿,见到如意来了一起的都迎了上来,亲热的寒暄一番,唯有鄂贵人并着两个妃子站在枫叶底下说话儿,一时园内便热闹起来,时常惊起一阵飞鸟发出一阵阵清脆的鸣叫,然后越飞越远了。
不过片刻卫妃,舒妃,都来了,卫妃径直走到如意身边又亲热的携了如意的手笑道:“今儿你来的倒早,早起微觉着有些不适就起迟了。”
舒妃脸上露出一抹静和的笑道:“如今卫妹妹是有身子的人,一时犯困懒怠起床也是有的。”
卫妃又笑道:“姐姐怎的又来迟了?”
舒妃笑道:“不知怎么的,今儿我也犯了懒,却有些不想出来,但又不忍逆了皇后的好意,也不知忙了些什么就迟了。”
如意眼光微微在舒妃脸上扫了一下,却见她眼圈周微泛着极浅淡的青色,好似一晚没睡好般,她笑了笑道:“卫气不得入于阴,常留于阳。留于阳则阳气满,阳气满则阳跷盛;不得入于阴则阴气虚,故目不瞑矣,臣女瞧着娘娘脸色却是阴阳失调之症,想必近日必是难以安眠吧?”
舒妃也未露出什么不自在的神色,只笑道:“福瑞郡主果然厉害,这几日我正是不得眠,每夜只能睡两个时辰。”
“难道姐姐有了什么烦恼?”卫妃问道。
舒妃刚要说话,却听见皇后宫中的念公公公鸭般的嗓子扯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嫔妃赶紧迎了上去又齐齐福了身子行了礼,皇后笑道:“倒让各位妹妹久等了。”皇后说着又赐了卫兵妃坐位,还甚为体贴的命文心取了软垫来铺在黄花梨木椅上,卫妃谢了恩落座。
皇后见卫妃头上插着一支紫金的合和二仙如意簪,脸色微微一动,温和笑道:“你发上的这簪子倒极好看,本宫倒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卫妃轻笑一声,只答道:“皇后娘娘好眼光,这簪子是太后赏赐给臣妾的,臣妾见这簪子喻意好,很是吉祥喜庆,日日都戴着它,连皇上都说臣妾戴的极相配。”
皇后又笑道:“我当这么熟悉呢,原本是太后赏赐给你的。”说着,她看向舒妃道,“本宫怎么恍惚记得这簪子在谁的头上戴过?”
舒妃微一怔,旁边就有个身着朱紫色弹花暗纹的良贵嫔走过来笑道:“臣妾却记得,这紫金合和二仙如意簪太后以前不是赏赐过给宁贵嫔的吗?”
舒妃“哦”了一声道:“倒是妹妹的记性好,我却不大记得了。”
皇后恍然道:“良贵嫔的记性果然极好,倒提醒了本宫了,过去宁贵嫔怀了双生胎,太后一高兴就赏了这合和二仙如意簪给她,只可惜她是个无福之人。”她的手微敲了敲扶椅,流光暗动的红珊瑚米珠团护甲微击在扶椅上发出嘟嘟的声响,她对着卫妃极是亲和的笑道,“想必卫妹妹是个有福之人,定能受得起太后的这份恩泽。”
卫妃大为不悦,脸色冷了三分,觉得皇后的话说的大不吉祥,她看了看皇后,却将最贤柔的笑容保持的到最好,端庄的连那发上插着的修翅玉鸾步摇簪都纹丝不动,她不由的冷笑一声道:“臣妾再有福哪能比得了皇后有福,论这宫里除了太后便是皇后最有福气了,皇后养尊处优,太子又是才高八斗,能知别人所不知的典故,乃众皇子的表率,况且太子又极是个又孝心的,时常惹得皇上‘赞赏有佳’,这份福气妹妹怕是此生无望能企及的上了。”
皇后见卫妃借机讽刺自己,如今太子说的那程门立雪的典故在宫中都快成为笑话儿了,被皇上严厉申斥了不说,还被皇上罚在东宫闭门思过,思过完还要上呈罪已书给皇上,这成为了心中很大的隐忧,眉间闪过丝许暗色,她且让她再得意一会儿,待会就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痛,想着她又淡笑一声道:“卫妹妹如此伶牙利齿,想必生出来的小皇子或小公主日后也必是个有口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