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业十三年,十月初十,小雪,隋国都大兴城,利人市。
雪很小,仅在房瓦上积下薄薄一层,但是受战乱和气候的双重影响,利人市的菜价还是飞涨了好几倍,叶子泛黄的白菘(白菜)都能卖到百多钱一颗,种类也很少,仅有些萝卜、葵菜和葱蒜之类,偶有些蔓青、韭黄出现,也很快就被权贵富豪人家的厨子卖走,寻常百姓连见到都难。
午后生意较为清淡,菜贩、屠夫或是围着火堆打盹,或是吹牛侃大山,其中一个菜贩的石案后最为热闹,围上了二十好几人,听着石案主人唾沫横飞的吹嘘,贼眉鼠眼的石案主人也是个人来疯,听他吹牛的人越多,他就越来精神,指着自己堆着蔬菜的石案滔滔不绝。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当初陈公爷就是蹲在我老关这个案子下面拣菜叶子!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饿得脸黄黄的,衣服上补丁摞补丁,连那些被踩脏的菜叶子他也要,我问他几天没吃饭了,他说他一年到头,差不多天天是靠菜叶子熬粥喝,数着米下锅。我看他可怜,就叫他进来拣,挑好的拣,以后只管来我这里拣,他向我老关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还主动的帮我搬菜,后来陈公爷他也真的经常来,还经常躲在这个石案底下,见有人剔下叶子不要,他就马上拣了免得被踩脏,有一次还被人踩住了手,疼得直哭,唉,那模样,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怜。”
“关老哥,陈公爷当时那么可怜,你就没周济他点?”一个听众好奇问道。
“怎么没周济?”贼眉鼠眼的老关把眼睛一翻,很是得意的说道:“我不但让他在这里随便拣菜叶子,还让他在散市的时候常来我这里看看,有卖不掉的菜,我就直接给他!他家的陈三伯一直都记得我,后来陈公爷出人头地了,陈三伯还特别交代家里的下人,让他们常来我这里买菜,有一次陈三伯亲自来买菜,还专门给我捎了一坛酒,说是感谢我当初对他和陈公爷的照顾。”
“吹的吧?”另一个听众不相信了,置疑道:“陈公爷出人头地了以后是什么身份?陈三伯又是什么身份?当初打杨玄感回来的时候,陈公爷亲自给陈三伯牵马回城,感谢他多年的养育之恩,这事全大兴的人都知道,陈三伯能给你送酒?”
听到这话,菜贩老关猥琐的脸庞顿时气得通红,拍着胸膛说道:“我关云要是说一句假话,叫我天打五雷轰!陈三伯送我的酒,我到现在都没舍得喝!你敢不敢我和赌?赌什么都行,我马上就能把那坛酒拿过来!”
“真有这事,我们亲眼看见的。”相邻的几个菜贩纷纷做证,道:“陈三伯给老关送酒的时候,我们都在场,都亲眼看到了,听说那坛酒还是卫老留守家里的珍藏,卫老留守送给了陈公爷,陈三伯又替陈公爷拿了谢老关。”
不少听众哗然了,纷纷惊赞竟然还有这样的奇事,老关猥琐的脸庞上也更加的得意起来,但很快的,又有听众忍不住替老关遗憾道:“关老哥,你当初真的是好人没做足啊,你当时要是再多周济一些陈公爷,现在你还用得着在这里卖菜?”
提到这件伤心事,老关脸上的得意立即消失,摇头叹气道:“那看得出来?我又不是活神仙?我当初要是知道陈公爷能有现在的身份地位,我能把他请回家里当祖宗供着!那我一家这辈子也就吃穿不愁了。”
说着,老关连连摇头,遗憾到了骨子里,旁边则有嘴欠的笑着说道:“老关,知足吧,和柴家比起来,你算是命好了,你也不看看,柴家欺负陈公爷逼着他退婚,落了一个什么下场?和柴家比,你可以烧高香了。”
“也是,也是,和柴家比起来,我算是命好。”老关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而提起了柴绍当初和陈丧良那段天下皆知的恩怨,在场众人无不来了兴趣,纷纷议论起当年那段旧事,无不嘲笑柴绍一家的有眼无珠,狗眼看人低,后来沦落到比陈丧良穷苦时更惨是活该报应,但在场的人却全没注意到,他们的旁边不远处,一个挎剑长立的锦衣男子,正在默默倾听着他们的议论,神情还无比的落寞惆怅。
也不是全然没有关于柴绍的好话,至少有一个百姓就说道:“柴公子现在否极泰来,重新富贵了,当初他倾家荡产帮大将军赎罪,现在大将军打进了大兴,马上就把陈公爷在大兴的财产全部没收,赏给了柴公爷,还封柴公爷当了御林军总管,权势熏天啊。”
“他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一个听众很轻蔑的指出,又低声说道:“知道不?陈公爷的军队已经打到新丰了,大将军派兵去救新丰,上前天晚上出发,昨天就被陈公爷打得死伤惨重的逃了回来,要不了几天,陈公爷就又要打回大兴来了。”
“有这事,我们怎么都不知道?”聊天的百姓都是一惊。
“骗你们是乌龟王八。”那消息灵通的百姓赌咒发誓,又低声说道:“大将军根本就不敢公开这个消息,那些败兵逃回来就直接住进了军营,不许外出。但是有一些我们大兴的本地兵被打怕了,直接逃回了家躲藏,所以这事才漏了出来。”
众人惊讶难以置信的时,之前在一旁倾听的那锦衣男子却慢慢上前,背着手走到了菜贩老关的石案前,老关还道他是要买菜,赶紧起身招呼客人,那锦衣男子却不吭声,只是弯了腰,俯身去看石案下方,神情甚是复杂,老关疑惑问他何事时,那锦衣男子却一声不吭的直起身来,垂着头走开,最后才说了一句话,“不许议论战事,乱传谣言,不然我派人抓你们。”
“好大的口气,你什么人?”老关不服气的问道。
“御林军总管,柴绍。”锦衣男子顺口回答,头也不回的径直走开,留下一干菜贩闲人在陈丧良曾经拣过菜叶子的石案后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出宫散心的柴绍径直回了宫城,刚到大门前,就有传令兵迎了上来,说李渊正在武德殿上召开会议,要柴绍立即过去,柴绍应诺,先是换上官服,再匆匆赶到了已经被李渊改为大将军府的武德殿时,见叛军文武众将大都已经在场,同样在昨天败逃回到大兴的李建成、王长谐和窦琮等人也在殿上,正襟危坐倾听李渊的高谈阔论。
见柴绍姗姗来迟,李渊有些不满的瞪了女婿一眼,先是示意女婿坐下,然后才继续说道:“鉴于陈应良声势浩大,兵锋猖獗,老夫认为继续出兵增援新丰已经毫无意义,只会给陈小贼把我们各个击破的机会,与其白白浪费兵力,不如集中所有力量于大兴,凭借大兴坚城为依托,与陈应良小贼决一死战!”
“父亲,那段纶怎么办?”与段纶关系极好的李建成问道:“是否让他弃城突围,撤回大兴?”
“不!让他继续坚守新丰!”李渊恶狠狠的说道:“我们需要时间,段纶不能弃城,只能坚守,那怕是全军覆没,只要能给我们争取到几天的时间都值得!派人给段纶传令,命令他死守城池十天,十天之后才能弃城突围!”
李建成不吭声,明知道段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守住十天,也不敢有多余的话,叛军众文武和柴绍也知道李渊是不打算理会段纶的死活,却都是没有说话,因为叛军确实非常需要时间来巩固大兴城防,凭借坚城与兵锋锐利的陈丧良抗衡,牺牲段纶虽然可惜,却也是必需的无奈选择。
接下来李渊又安排起了外城的防务,尽管现在大兴外城的城墙远不及后世的坚固高厚,不够坚固且漫长难守,之前大兴隋军也直接放弃了外城,将来东都隋军也有可能背靠渭水立营,直接攻打宫城,但是为了消耗隋军兵力和保护兵员来源,李渊还是决定暂不放弃外城,一一点名的安排麾下众将镇守大兴诸门。然而就在这时候,替李渊负责机密事务的窦威却突然急匆匆进到武德殿,附到了李渊的耳边低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