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水机船绝对是蒲塘里人的一大发明。当然,这项发明仍然是心灵手巧的方德麟弄出来的。冲水机是由打水机想出来的。蒲塘里人往水田里灌水,早些时用水车,后来,就用风车。
风车那东西,蒲塘里人也叫洋车。那是有人从帆船的道理悟出来的,借风的力量,其他的设施还用着,风车轮子一转,辘轳转动起来,水就往上涌来了。早先蒲塘里人有一个对子:水车车水,水鸡跳出水车心。方德麟的老父亲方云卿是一个私塾先生,特别喜欢对对子,搞得蒲塘里人全都跟着学。说到这个对子,老先生有些得意:绝对啊,绝对!别人不服气,你老先生在家吃饱了没得事做,就弄出这样的东西来整人。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不是我做先生瞎编的,我没那个本事,是一个农民,踏水车往田里车水时,看见有一个田鸡从水车心里跳了出来,想出来的,水车车水,水鸡跳出水车心。你对吧!蒲塘里人把用风车往田里灌水就说是车水。说青蛙不说是青蛙,说成是田鸡,或者说成是水鸡。说到蒲塘里人踏洋车车水,确实不是一件好听的事。过去蒲塘里穷,卖苦力的特别多,四邻的村庄都要请蒲塘里人踏洋车。蒲塘里人踏洋车来得。一踏浑身冒汗,蒲塘里人就先脱上衣,光着膀子光着背踏;更热的时候,蒲塘里人干脆下身也不穿衣服了。反正那时节,田里也不会有女将们来。可是,没有女将有男将,男将们一来,一看,就要笑话蒲塘里的人,都说你们蒲塘里人斯文,哪里想到你们田里干活光屁股。不过,这对子虽说难,但是后来还是让人给对出来了。那是一个在河里斗泥的角儿,有一天,他一罱子抛下去捞泥,捞住了一罱子泥,再一看,一罱子泥里竟然还有一条鳅鱼,可是,那东西又滑又猾,竟然从泥罱子的眼中钻出来逃了,于是,放下罱子,一拍大腿,说有了。嘴上说有了,就把罱子一扔,把船弄到河边,跳上岸,找到老先生说,有了。方云卿不明白他说什么,罱泥的急了,对子有了,你不是说那是绝对,没人对得出来吗?我对出来了!方云卿这下不相信了,你也能?是的,老先生,你听着:水车车水,水鸡跳出水车心;泥罱罱泥,泥鳅钻过泥罱眼!方云卿捧着水烟壶,开心地笑了,好!好!好个泥罱罱泥,泥鳅钻过泥罱眼!也是绝对,也是绝对啊!痛快!痛快!你倒别说,蒲塘里的乡风好,个个喜欢读书耍文,在河里罱泥的,也能对出对子来。
再后来,蒲塘里人往秧田里灌水就用打水机,一个水泵,放在水泥船头上,一节节又粗又大的铁皮桶,接起来,翘得老高,像个高射炮,要打水的时候,就把铁皮桶搁在田岸上,那边东风12发动起来,把水抽起来,然后压出去,水就呼呼拉拉地往田里直灌了。这个时候,机工就躺在田岸或者船头,睡他的觉了。后来,方德麟想,把高射炮放下来,对着河里冲,不是能把船冲走吗?嘿,这下好,搞出了冲水机船,冲水机一开,船呼拉拉地向前直窜,哪里还要人再去撑船。蒲塘里人后来有了挂浆机船也不用,他们就用自己发明的冲水机。后来,四乡八邻都跟着学。乖乖,这下好,挂浆机在这里都销不动了。
且把闲话休提。
还说建华的事。众人七手八脚把建华弄到打水机船上,开打水机的小毛摔开膀子就把机器发动了,然后,哗,浪头起来,扑向河岸,打水机穿了出去,直奔剑心公社医院。
中午,公社医院就把人回下来了。没事。累的。歇些日子就成。
公社医院有名的医生也是蒲塘里的人,叫姜加玉。那一天,就是他看周建华的病。姜加玉这人厉害,做了医生后,话少了。话一少,人就显得有点厉害,扎实。陡然地让人觉得他一下子年纪大了许多。其实,也不过比周建华大了两岁,早周建华两年初中毕业。没有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便自己到唐刘公社医院学医。学医结束后,大家看他还老成,便留了下来。
姜加玉给周建华用了药,打了针,吊了水,折腾到快中午时分,总算在周建华的脸上看到了点红晕,于是便让蒲塘里的人把人带走。
夏天一个忙场,秋天一个忙场。这之间有一段空闲。这段空闲,蒲塘里人没让它闲着。事实上,蒲塘里人是这四围八转的大队里最闲不下来的一个庄子。哪怕到了冬天,也得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几个大队干部又都喜欢文娱活动,一开会就唱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像方德麟,据说在部队的时候演过《王贵与李香香》,让人吓一跳的是他还竟然反串李香香,剧本也是他编出来的。这功夫肯定是不得了了。金学民也喜欢开年唱大戏。草兰子哪一年冬天不去宣传队上排练节目。这个金学民有意思,民办教师不让方德麟做,可是过年的唱大戏,倒让方德麟负责了,晓得蒲塘小学的那些个音乐教师也还是不行。像姜晓锋,二胡拉得好,也识谱儿,可是,导演做不来。这一切拿得起来的,就只有方德麟。方德麟连指挥的事都做得来。很多人都晓得,草兰子喜欢周建华还就是在宣传队上的事。那时候唱《红灯记》,周建华扮李玉和,草兰子就扮铁梅,周建华扮杨子荣,小常宝就得草兰子来。后来,方德麟说,我们要上《沙家浜》,代表公社到县里调演,那么,郭建光是周建华扮,阿庆嫂理所当然就是草兰子来了。这一来二去,他们有感情了。
夏秋之交,大队里也没有什么事,这时忙的是那些媒婆们。媒婆们穿戴得都很体面,一家家地走,全是在打小男小女的主意,要帮他们牵线搭桥,张家丫头子李家小伙儿的,一个个地谈,非常有耐心;已经定了亲事准备新年为事的,她们就忙着准备为主家通话。为事就是结婚的意思,就是男婚女嫁。蒲塘里人说结婚就说是为事。通话还是投石问路,是男方先发话,托媒人上女方门上征求意见:开过年来,是不是替小孩子们把事情做了?如何?女方照例在这个时候摆一摆身份,要男方正式上门来谈。牛还在人家桩上,也就只得巴结人家了,人家要你上门来谈,就只能上门谈了。但是上女方门谈开过年来的事,就是非常正式的事体了,既然正式,就得有像模像样的礼数了。上女方门上的事,蒲塘里人最讲究。最起码得先送膀酒。膀就是猪蹄膀,最好是猪的后座,十斤二十斤,你看着办;酒是好酒,是孝敬老丈人的大礼,当然得要好酒了,最好是泸州老窖,洋河大曲也能拿出手。二锅头就有点推扳人了。推扳人就是对不起人的意思,也就是不拿人当回事了。送膀酒是不能推扳的。传统的礼数当然不能缺:三斤水面二斤肉,外带成双的衣裳料子。女方将礼全数收下,话就好说;女方只收三斤水面二斤肉,其他的东西退回来,那就是有问题了,说不定是嫌礼物少,说不定是礼金要得重,说不定是想悔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