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公主都在沈哲子耳边絮絮叨叨讲述一些京口近来的琐事,继而便是归都之后的诸多畅想,一直到了很晚才睡去。
这样温馨的气氛,沈哲子也很久没有享受到,强打起精神回应这女郎的寒暄。比较让他意外的是,自从那日讲完先帝之死的秘密,公主并没有再提及或是催促自己报仇之类的话语。
他明白这女郎是不敢给自己压力,就如早先她一直念叨要营救皇帝,结果自己百十人便直冲京畿。虽然这是沈哲子分析良久之后做出的选择,但公主大概是心存愧疚感激,重聚之后嘴上虽然不说,但对自己却是加倍的温柔。
其实要对付王舒,沈哲子眼下也没有太好的办法。王舒眼下乃是琅琊王氏所剩不多的旗帜人物,通过对其任用,沈哲子也能看出王导对王舒的重视。不出意外的话,王舒肯定是未来江州刺史的人选。
这样一来,沈哲子要对付王舒,不只要讲究手段和时机,还有拿掉王舒之后对时局产生的影响。所以最起码在近期之内,沈哲子是没有打算对王舒动手的,一方面要等待时局平稳,另一方面也要留出一段时间来消化自家在今次乱事中的所得。如果步子迈得太快,很有可能脱离掌控。
兴男公主能够善解人意,沈哲子也是颇感欣慰。这女郎在他家里养了数年,性情较之幼时已是大不相同。今次得知如此秘辛,非但没有冲动,还能忍耐着等待自己回来,已经殊为难得。而且让沈哲子更欣慰的是,这女郎并没有气急败坏乱了方寸,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如果公主一时情急将事情泄露给皇太后,沈哲子都不敢想凭他岳母那感人的政治智慧,会闹出什么样的动荡。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沈哲子早早起身,准备去觐见皇太后。
他如今虽然还有职事,但却没有名爵,索性又披上一身造型颇显夸张的甲衣。这一套三等将军铠甲,主要还是礼仪所用,穿在身上虽然威武,但却极不便利,过于夸张的甲页时有碰撞,手脚活动都有些僵硬,战阵上真要这么打扮,那也离死不远了。
沈哲子心内吐槽着,家中这些娘子们却不觉得,以兴男公主为首几个娘子在帮他披甲的时候,视线不时游弋在那兜鍪燕翅和看似锋利的甲页锯齿上,啧啧赞叹。待到沈哲子穿戴停当,几个小娘子眸子里更闪烁起星星点点的仰慕光芒。
在家人们崇拜的目光中,沈哲子步履艰难的行出了家门。家门外早有人备好了鞍马,沈哲子踩着小几才勉强翻身上马,而后便率领几十名班剑,威风凛凛的往行台赶去。
砚山庄园本就是民居,威仪自然不比台苑之内的太极殿,但随着皇太后入住,许多改动也渐渐脱离了人臣规格。
沈哲子等人穿过一座高高的仪楼,便行上一条平坦的石铺路面,道路两侧有诸如华表、露盘之类的石刻。因为今天是难得的行台大集会之期,也有许多暂充宿卫的军士立在了道路两旁。往前行出不久便到一宽阔广场,许多步辇牛车之类停在这里,也有许多等待召见的臣子们正在闲谈。
沈哲子到了这里,刚待要下马,旁边却早有两名等待多时的内侍匆匆行上来,一把持住了缰绳,满脸笑容道:“皇太后陛下有诏,驸马若是到来,不必下马直往殿下。”
沈哲子这一身装扮行动本就不方便,此时马缰被内侍牵住往前,只能歉意的对左近那些臣子们笑一笑。那些人倒也并不介意,远远拱手,只是在沈哲子离开后,望着那背影不乏羡慕。
此时大殿里议事已经开始,沈哲子一直到了殿前台阶下才得以下马,旋即便被内侍引着往台阶上行。再过一道恒门,沈哲子便停下来,等待召见。
“宣驸马都尉、昭武将军觐见。”
过了小半刻钟,伴随着玉盘敲击声,上方传来召沈哲子觐见的声音。可是沈哲子闻言后却微微一愣,因为没有喊他的名字!
当然驸马都尉是他,昭武将军也是他,但没有喊名字!这种情况,叫做赞拜不名!虽然仅仅只是省略了一个名字,但是在中兴以来,有这样待遇的那是王敦、王导之流,就连陶侃都是在坐拥荆江、收复襄阳之后,才得到这样的殊礼!
沈哲子还在懵懂着,居然就享受了一次这样的殊礼,心内不禁一突,难道待会儿还有剑履上殿?
他心念一转之际,便看到两名内侍又捧着一方木盘匆匆行来,果然,上面摆了一份连鞘的仪剑!
沈哲子见状,心中已是苦笑连连。所谓殊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之类,那都是权臣标配。虽然鼎立江东以来,各种殊礼发放有些泛滥,譬如年六十以上两千石者多加入朝不趋,否则,类似陆晔那种老家伙们一溜小跑上殿去,半道可能就累死了。
但无论如何,沈哲子这个年纪,妄加这些殊礼肯定是不妥的。他不免又为那位岳母的用心良苦而颇为感念,以往这一类殊礼都要以明文诏书共识与众,可是现在却根本没有诏书,直接就给他来了一个标配,大概是皇太后也觉得公议肯定不会通过,所以先造成一个既定事实。
如此诚然是一番厚爱,但沈哲子不免就有些尴尬,那么多老家伙都穿着丝袜站在那里,他穿鞋佩剑上殿是个什么意思?有名无实的殊礼有什么意思?他顶了天就是一个三等将军,哪怕是假黄钺、加九锡,难道就能随便砍人?
有时候太热情的厚爱也不好消受啊!沈哲子苦笑一声,当然不敢接剑,咬着牙迈着小碎步往殿里跑去,生怕进去完了皇太后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他心里也存了一份警惕,皇太后政治上虽然不算敏锐,但总知道恪守礼数,一连串的殊礼厚加于人,肯定会有什么非情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