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羊的安然归来,让张奉与徐常二将着实松了口气,毕竟他们此前还真觉得伍衡会以为金陵城陷落一事而斥责枯羊,甚至是让枯羊全盘背负金陵陷落的罪名。
而倘若事情当真发生到这种地步,恐怕这回王建与徐常也无能为力了,毕竟这里是广陵,屯扎的可是他们太平军第四代总帅伍衡麾下的主力军,单单是那五方天将麾下的兵士就要比他们牛渚军精锐得多,更别说伍衡帐下直属嫡系军队,天璇军。
“太冒险了,大帅……”
即便瞧见枯羊安然归来,王建亦忍不住埋怨道。
说实话,早在与金陵军一同前来这广陵的途中,王建便不止一次劝说过枯羊。毕竟当时金陵城内就属枯羊、魏虎、卫庄三人职位最高,一旦金陵失陷,伍衡势必要问罪三人,而最关键的在于,另外两人魏虎与卫庄皆已丧命,这就意味着枯羊得独自面对伍衡的愤怒。
毫不夸张地说,就算伍衡在见到枯羊后当即将其扣押、甚至是将他处斩,* 王建与徐常都不觉得有丝毫意外。毕竟算上横江、牛渚那两回,枯羊算是三战败于周军之手,非但损兵折将,最后就连金陵这座至关重要的城池也弄丢了,可想而知伍衡将会是何等的震怒。
“可不是么,大帅……”挠挠头,徐常亦低声说道,“末将觉得吧,咱这样还不如顺势就投了周军,总归大帅有您姐夫那条路子在……”
可能是觉得战败投降终归有些有损颜面,徐常在说这话时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唔……”枯羊轻轻应了一声,却对徐常所说的话不置褒贬。
见此,王建与徐常对视一眼,也不再劝说。毕竟有些事说得太明白反而不好。
“对了,”好似想到了什么,枯羊对王建、徐常二人说道,“我姐夫多半要过几日才能到广陵,就算到了广陵,与城外八贤王李贤的兵马会师。想来也不会即刻对广陵展开攻势……”
确实,毕竟广陵亦是不逊色金陵几分的南方重城,那高达六七丈的城墙,足以让李贤与谢安打消在未准备充分前强攻城池的心思。
“大帅的意思是?”
望了一眼徐常与王建二人,枯羊沉声说道,“趁此难得的平和时日,我想祭祀一下魏虎、张奉、以及楚平、郭胜等那日死在金陵的众将……”
“这个……”
王建与徐常闻言面面相觑,尽管他们也知道枯羊的心意只是想祭奠一下魏虎,顶多再加上一个张奉。至于楚平、郭胜等将,不过是陪衬罢了,可问题是,眼下在城内祭奠战死的将领们,这真的合适么?
“大帅,这恐怕有些不妥吧?”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之色,王建为难说道,“城外尚有数万周兵对广陵虎视眈眈。不日即将展开一场恶战,这个节骨眼我等若是筹备丧事。这不是遭人白眼么?”
“就是说啊,大帅……知情的倒还好,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我等在诅咒我太平军此番必定兵败呢!”徐常接着王建话茬劝道。
平心而论,王建与徐常说的不错,毕竟在大战之前办丧事。祭奠的还是己方的将领,这是相当触霉头的事。
只可惜,王建与徐常二人的劝言,枯羊全然未曾听取,摆手说道。“行了,本帅主意已定,你等不必再劝说,派人去张罗准备吧。——对了,尽可能多请些人来,阿虎对我有莫大恩情,我希望他的身后事能风风光光……”
王建闻言面上为难之色更浓,尴尬说道,“这个……末将以为,恐怕请不到多少人来……”
“……去吧!”微微叹了口气,枯羊沉声说道。
“是……”
最终,枯羊还是没有听取王建与枯羊的建议以及劝说,因为,他实在想祭奠一下魏虎这位太平军中好战友、好兄弟。或许以往枯羊还不觉得,但是魏虎死后,他却忽然感觉到了寂寞。那种无法表述的压抑,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事实证明,王建与徐常所言不虚,尽管枯羊邀请了不少人,但是最终前来赴约拜祭的却寥寥无几,可以说,不是牛渚军将领便是金陵军将领。
而期间,枯羊甚至还听说了一件让他感觉匪夷所思的事,从金陵军将领王威的口中。
那就是,伍衡竟然打算要打散金陵魏虎军,包括身为天权神将的魏虎曾所掌的天权军,将其打散充入其余各军,以弥补近期来与周军的兵力消耗。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枯羊心中一惊,面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虽说这种事司空见惯,他枯羊亦清楚魏虎军在回到广陵后势必会遭受这样的命运,不可能一直由他枯羊代掌,但是……
这也太快了吧?
自己率领着金陵军来到这广陵还不过半日光景啊!
“是伍帅发下的命令么?”枯羊沉声问道。
“那倒不是……”王威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只是上面传下来的消息,说是伍帅有意将我军打散编入各军……至于命令,上面只是叫我等清点人数。”
[原来只是谣言……]
枯羊暗自松了口气,在他想来,魏虎好歹也是对伍衡忠心耿耿的将领,因此,伍衡也不至于如此对待魏虎。
“放心吧!”勉强堆起几分笑容,枯羊轻声宽慰道,“阿虎生前对伍帅忠心耿耿,枯羊以为,伍衡想必会将你天权军留在帐下听用……”
“但愿如此吧……”王威以及同行的陆雍闻言苦笑一声。看得出来,他们对枯羊的话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事实上,其实枯羊自己也对自己的话没有多大信心,毕竟眼下太平军的境况确实很艰难,曾经也算是太平军一员、并且高居六神将之天玑神将的费国,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周冀州军的主帅,率领两万冀州兵占据了广陵通往徐州的紧要道路。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哪怕是伍衡麾下中军天将赵涉与右军天将杜芳两员太平军大将一起攻打也不见有丝毫成效。
而谢安的另外一柄利刃,冀州军副帅马聃则率领一支数量不明的骑兵日夜流窜于广陵外野,伺机偷袭防备不足的太平军,简直堪称是神出鬼没。
据说这一正一奇两支周兵,这些日子以来没少给太平军带来压力。甚至于到最后有些太平军将士们恨恨咒骂,说若不是周军有费国与马聃,他们早把八贤王李贤擒杀了。
或许这些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本能地对费国以及马聃产生了畏惧。
而对此,枯羊的感慨就只是庆幸,庆幸他在与姐夫谢安沙场对阵时,其姐夫从旁并没有这两位猛将帮衬,否则,实在是不堪设想。
不过一想到即便这两员周军猛将不在自己依然还是败给了姐夫谢安。枯羊也就只能暗自苦笑了。
天色逐渐暗淡起来,转眼便到了次日,枯羊自是理所当然地替魏虎以及被卫庄暗杀的忠心部将张奉守了一夜的灵堂,而金陵军的王威与陆雍却在半夜子时前后离开了。
倒不是说二人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是有一名太平军将领过来传话,叫走了王威与陆雍二将。
望着王威与陆雍二人离去的背影,枯羊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待晌午前后。王威与陆雍二人又回到了枯羊的住所,而这次。他们竟是来向枯羊辞别的。
“多谢枯羊大帅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多谢枯羊大帅助我等擒杀了叛贼卫庄,用其首级祭奠大帅……我等感激不尽!——此番,我等是为向枯羊大帅告别……”
“……”枯羊张了张嘴,却是吐不出半个字,聪慧的他。早在心中想到了什么。
而陆雍见枯羊不说话,还以为枯羊是不明所以,苦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今日凌晨上面传下命令。打散我金陵军,充入各军……”
“那你们……”
“王威被调到中军天将赵涉将军麾下了,而我被调到右军天将杜芳将军麾下,皆是兵力最吃紧的地方……”面对着枯羊的疑问,陆雍苦笑着说道,“是故,我与王威寻思着在启程前应当向枯羊大帅告个辞,毕竟日后,或许没有再见的机会……”
“咳!”王威在旁咳嗽一声,用眼神示意陆雍莫要再说下去。旋即,他走上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枯羊。
“这是?”枯羊眼中露出几分疑惑,待他一看书信落款,顿时面色微变,因为,信上落款竟然写着他唯一的亲姐姐伊伊的名字。
这封信,竟然是伊伊数月前从冀京派人发给枯羊的家书,却不知为何竟落入王威手中。
眼瞅着枯羊狐疑的目光,王威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是这样的,当初八贤王李贤率领屯于历阳横江一带时,我金陵城亦是全城戒严。毕竟周军中有东岭众与金陵众两支刺客,防不胜防,十分厉害,由不得我等有丝毫疏漏,因此,魏帅下令全城戒严,对外乡人盘查地极为仔细,不想却从一人包裹中搜出了这封书信……眼下想想,那人不是东岭众刺客便是金陵众刺客,看似外乡行脚货郎打扮,武艺倒是颇为厉害……”
“那人呢?”枯羊疑惑问道。
“这个……”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王威低声说道,“那日是魏帅亲自带人盘查,见那人形迹可疑,便上前问话,岂料那刺客二话不说便欲挟持魏帅逃走,结果被魏帅当场击毙……事后搜身,魏帅从那人怀中搜出此信,这才恍然大悟,知是枯羊大帅您的亲姐派来送家信的人……”
“此事我从未听阿虎说起过……”嘀咕了一句,枯羊翻过信封来,他这才注意到,这封信其实早已被打开过。见此,他不由皱了皱眉。
似乎是注意到了枯羊的异样表情,王威一脸尴尬地解释道,“魏帅本来是不想私拆枯羊大帅的家书的,只不过后来卫庄在魏帅面前透露了枯羊大帅曾在横江小舟上私会您的姐夫谢安,魏帅心中起疑,于是就……”
枯羊闻言苦笑一声。用略带嘲讽、略带怀念的口吻喃喃说道,“还是真阿虎会做的事……家姐在信中写了什么?”
“这个末将岂敢斗胆私下观阅?”王威连连摆手,说道,“不过魏帅当时看完此信后面色着实有些不佳,随手交予末将将此信私下处理了,莫要叫枯羊大帅知晓……枯羊大帅明鉴。当时魏帅也曾为此事犹豫不决,还不惜开了一坛平日里舍不得喝的美酒……”
“原来是那日……”一提到那坛子酒,枯羊这才恍然大悟,旋即疑惑说道,“可那时候本帅已与阿虎和解,他也没提有此事……哦,是了,这种事,就算是和解。他也不会告诉我的……那家伙看似憨厚,实际上却颇有心眼呢……”
说到这里,枯羊暗暗叹了口气,在他想来,魏虎之所以在和解之后也矢口不提这封信的事,显然他枯羊的姐姐伊伊在信中没少写劝说弟弟投诚周军的话,而魏虎又清楚枯羊最是在意伊伊这位世上唯一的亲人,不想枯羊因此受到影响。因此就私下匿了此信。
那时的魏虎,多半还想着日后能与枯羊一道出征战场。相互扶持,他显然不会想到,他的愿望注定难以实现。
“那你……”把玩着手中的信,枯羊疑惑地望着王威。
似乎是猜到了枯羊心中所想,王威如实说道,“本来那时末将确实准备私下处理了此信。结果刚出城守府没几步,就忽然接到警报,说王建将军反……咳,说王建将军攻了西城门……”
在旁,王建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额头。
“先是王建将军攻下西城门。随后就是张奉将军与徐常将军先后反攻城内,当时事态紧急以至于末将忘却了此事,一直将此信贴身收藏,直到方才准备换一身衣甲去城外中军天将赵涉大人帐下听用时,这才注意到末将衣甲内还夹有此信,因此顺便送来,交予枯羊大帅……”
“有劳了!”将亲姐姐伊伊的家书放入怀中,枯羊感激地抱了抱拳。
“不敢不敢!——既然如此,枯羊大帅,那我等便先行告辞了!”
“不送……”
“请留步。”
枯羊眼睁睁望着王威与陆雍二人结伴离开,完全想不到用什么话来挽留,毕竟二人皆是听从太平军第四代总帅伍衡发布的命令,他枯羊无权干涉其中。
不多时,王建从府外走入,低声对枯羊细说了几句。
也不知听到了什么,枯羊面色一愣,抬起头疑惑问道,“补足了两万人编制?两万人?”
“是!”点了点头,王建低声解释道,“方才上面派人过来传话,我天枢军扩大编制为两万人,不足的兵力从金陵军抽调……”
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此前枯羊明明是督率三万太平军的将帅,何以王建会说出扩大编制为两万人这种话来。事实上,当时枯羊身在牛渚时所率领的三万人,其实仔细分来可以分为直属管辖的嫡系军以及牛渚守兵两支,嫡系军指的自然是身为天枢神将的枯羊所掌的天枢军,而牛渚军,则是伍衡额外增派的以防周兵的守军,虽说也属于枯羊麾下军队,但说到底只是暂时性掌管。
而如今,虽说枯羊手中的兵力从三万人锐减至两万人,但是这两万人却都属于天枢军,是枯羊名正言顺的直属部队。换而言之,看似是枯羊手中的兵力变少了,但实际上却是恰恰相反。
“伍衡在拉拢大帅您呢!”徐常在旁低声说道,用一种如释重负的口吻。
“……”枯羊默然不语,他很清楚眼下他手中还有多少兵力,就算加上从金陵撤退后沿途收拢的败卒,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万七千人,换而言之,伍衡一口气给他补了足足三千多人。
三千多人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就好比冀州军将领成央,他手底下所掌的兵力顶多也不过这个数,要知道成央可是大将。
若在以往,以枯羊的性子想必多少也会有些自得,毕竟他终归也才弱冠年龄,但是眼下,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那三千人。是从金陵军抽调而来的,是从枯羊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再做调整的金陵军抽调而来的。
瞥了一眼灵堂上所供奉的那卫庄的首级,再瞧一眼木棺中魏虎的遗骸,枯羊默然不语。
再复两日,广陵城外西南侧,枯羊的姐夫、大周朝廷刑部尚书谢安在安抚罢金陵后。率军抵达。因为要为金陵那场动乱善后,谢安比枯羊晚到整整两日。
正如枯羊所料,谢安在率军抵达广陵、顺利与八贤王李贤会师后,并没有着急着攻打广陵城,而是命麾下将士忙着筹备攻城所需要的各种器械以及物资,冲车、井阑、云梯,周军主营内那多达四万有余的周兵,日夜兼程地筹备着,不可否认这给广陵城内的太平军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当然了。尽管周军并非攻打广陵,但这并不表示这两日内就没有战事发生,至少在双方的几路偏师正打得火热。比如说,冀州军主帅费国与太平军中军天将赵涉。
事实上,相比较暂时还未有战事发生的广陵,反而是广陵城的外野成为了两军为了争抢制霸权的主战场。不提周将马聃那支神出鬼没的骑兵队,就连费国亦派出苏信、李景二将各自率领骑兵在外野出没,逐步压缩着太平军对外野的控制力。直到最终将太平军的实力全盘压制到广陵城,再来实现四面围攻、彻底剿灭太平军主力部队的整个计划。
也正是因为这样。伍衡才会下令将魏虎生前所掌的、包括天玑军在内的金陵军打散,补充到各个将军手中,尤其是中军天将赵涉与右军天将杜芳,毕竟这两位太平军大将所在的位置可以所是眼下这场战事的最前线,日日鏖战导致兵力消耗极其剧烈。
从客观出发,枯羊并不觉得伍衡的命令有何不对。毕竟与其放任失去了大将魏虎的金陵军在广陵城内屯扎无所事事,倒不如直接打散充入各军,好在与周兵交兵时占据上风;但从主观出发,枯羊实在不希望伍衡这么做。
要知道嫡系军与寻常军的待遇是不同的,就好比王威与陆雍这两位魏虎曾经的部下。他们在调到中军天将赵涉与右军天将杜芳麾下后,当真就会受到那两位天将大人的重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