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倚松院回来后,如情一直提不起劲,骄傲如何氏,家世地位与方家简直不是同一个档次的何氏,也同样避免不了丈夫纳妾的命运。人家还是堂堂的嫡女,娘家对方家助益可大呢,可方家仍是把纳妾当作天经地义的事,虽然这两个妾是别人强塞的,但何氏却不能不管不顾地打发出去,还只能供着,忍着恶心立规矩。何氏都如此,那其他高嫁的女人,岂不更惨?
忽然间,如情心绪很是低落,万一将来,她的丈夫也要随大流纳妾,她是该贤慧笑纳,还是当个妒妇把妾室赶出去?
但这两种法子都不好,首先,她心胸没那么大,做不到贤慧。再来,当个妒妇的风险又太大,还容易因善妒而被休。即不能妒又无法忍受,这,还有别的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
午后的气氛是祥和且宁静的,盛夏的方府,忽然林松鹤堂里传来一阵暴吼。
“你敢不嫁人?你这丫头,脑袋被门挤了不成?”老太君恶狠狠地瞪着可怜兮兮的孙女,若不是怕打痛自己的手,她真要把她抓到面前暴打一顿屁股。
如情倚到老太君跟前,语气哀哀地,“放眼整个京城,稍微上得台面的人家,都要纳妾。就算男人自己不纳吧,婆婆也会硬塞几个,若是婆婆不塞,外头的人想方设法也要塞。这还不打紧,若是自己的男人还受身边人垫记,还不能发火,只得隐忍在心里。为人媳妇的,活着实在是太累了。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嫁呢。”
老太君指了她半响,喝道,“从哪学来的乱七八糟的,哪个媳妇不是那样熬过来的?若因怕男人纳妾就不嫁人,才要笑死人了。这些年来,我教你的道理全都喂狗了?”
如情苦笑,“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这是旦古不变的理儿。明知家宅不宁,会祸起萧墙,可是,为何大家仍是热衷纳妾呢?”
如情承认,她在钻牛角尖了,男人是爱面子的动物,纳妾不光是为了享受,也是面子的像征,如果不纳妾,别人还会他有病,或是那方面不行,抑或是惧内的表现。所以,为了表示自己很威武,通常都是一个接一个地纳妾进门。她在古代生活了十多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凡稍微有条件的官宦人家,就算不纳妾,屋子里也有三两个通房侍候着。
她早也认了命,如果自己将来的男人真要纳妾,她也不会阻止的,只是会重新找个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罢了。
这些年来,每每瞧着李氏与张氏的恶斗,倒也让她学着了不少对付妾室的法子,可是,女人的后半辈子都要浪费在与同姓争斗上面么?这样未免又太惨烈,代价太大了点。
如情低低地道:“奶奶,我不求未来夫婿如何的大富大贵,只求他一心对我好。也不求他只忠于我一个人,只求他有担当。奶奶,我这点要求,并不过份吧?”
老太君高高扬起巴掌,最终却是颓然落下——她从如情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看出了自己的优势,更看出了自己的劣势——她敢爱敢恨,所以一直不后悔自己当初所选。可是,她眼光又太差,一心所爱的男人居然没担当。
紧紧搂着如情,老太君双眼湿润,“傻丫头,你是个极明白的。可是,你一个姑娘家,糊涂些岂不更好?”
如情苦笑,语气哀凉,“就是因为孙女先前糊涂了,所以才会被江家母子欺辱。就是因为糊涂,才又被向家人给随便拿捏,如今,李家的,陈家的,都跑来欺弄我,奶奶,我连想装糊涂都没地儿呀。”她也曾想一度干脆闭了眼,随便嫁入李家得了,守活寡也总比丈夫妻妾成群还要忍受婆婆的刁难,妾室的恶心来得强吧?
老太君何偿不明白如情的哀怨,却也找不着话来反驳,最后只得搂紧了她,如哄小婴儿一般,放在怀中左右摇着,轻轻呢喃道,“早知道会这样,当初还不如应了你姑姑的媒,嫁给谨哥儿好。”
如情苦笑,姑表亲呀,在古代是多么的稀松平常。可是,近亲结婚呀,这要付多大的代价?
……
大概是应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话吧,方家与李家“友好气”地不再来往后,又婉拒了陈家的提亲,正当方府诸人都在考虑着,是否让如情离开京城嫁往外地,正当方敬澜苦恼究竟让如情去海宁,还是去大同时,好消息来了。
老太君,李氏老中两代方府夫人呆呆地瞪着何氏,饶是一向沉着冷静的老太君也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紧紧盯着何氏,“……你三婶当真这么?”
何氏狠狠点头,“可不是,今儿个我回娘家一趟,三婶便来串门子,私下里便向我问及了四妹妹的婚事,当听公爹拒绝了陈家的求婚,三婶就笑了起来,便对我娘‘亲家公果真识趣,陈家那样的人家,倒贴都不要。’然后,又与我,要我回来探探老太君和公爹的口风,若是不嫌弃的话,可否考虑我那至城堂弟。”
李氏直了眼,老太君也呆了片刻,良久,才道:“你那兄弟瞧着如何?”
何氏愣了下,忽然笑道:“太君指的是我那至诚堂弟么?”何氏坐正了身子,道:“我那至城堂弟,虽生着文人模样,但从小就饱读兵书,我三叔便由着他,还特意给他请了师傅教授拳脚功夫。虽后来中了举人,却没走文官路子,而是托了杨家的路子,目前已在五城兵马司任北五城兵马指挥司。我这堂弟虽算不得一表人才,却也相貌堂堂。先前也与顺天府治中王家的闺女订了婚约,后来因祖母去逝,守孝了三年,为怕耽搁了王家姑娘的终身,这才主动退了婚约。如今,三年守孝期已过两年,我三叔三婶正四处物色合适的姑娘人选呢。”
何氏到这,又欲言又止的,老太君心下有了谱,面上却淡淡地道:“还有什么,就直吧,反正大家又不是外人。”
何氏又惊又喜,又连忙换了个坐资,道:“我那堂弟其实人真的不错的,虽已及弱冠,却一向稳重,如今屋子里除了一个通房外,并无半个丫头。可是我婶婶一向疼他,高门大户的姑娘又怕脾性大,不服管教,低门户的又怕堂弟受委屈,这便耽搁到现在……”末了,何氏很是委婉地向老太君表示:其实,她的三婶就很看中如情,无论品性还是为人,都是不二人选,但又怕世代书香门弟的方家瞧不上她那弃文从武的老二,这才不好贸然开口。
老太君心下偷偷松了口气,嗔道:“你也真是的,何家世代簪缨的清贵人家,你三叔为人清正廉明,刚正不阿,你那兄弟又是如此的年轻有为。能与之结亲,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呢,这样清贵的人家,居然能瞧中咱家情丫头,难不成,情丫头先前的那些糟遇,就是传中的苦尽甘来?”
李氏心中撇唇,却也点头附和着。但在心里却盘算起来,御史大夫是三品官,北五城兵马指挥司是六品官,比起她女婿的正二品指挥使又差得远了。
何氏闻得老太君的语气,又仔细观其面色,心知这事儿大有可为,于是又继续道:“太君这是哪儿话,我那堂弟固然优秀,但四妹妹也不差呀。抛开家世和出身不谈,四妹妹无论是人品还是女红,哪一样不是拨尖的?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即乖巧又心善,按我三婶的话便是:虽无法领衔族妇之众望,做个温和斯文的次媳那也是绰绰有余。所以太君您实是没必要担忧,我那三婶,早就见过四妹妹了,对四妹妹的品性和为人那是再清楚不过的。三婶还呀,只要太君和公爹瞧得上我那兄弟,三婶立即差媒人来过六礼,并且向老太君您发誓,但凡她有一口气在,决不让四妹妹让人欺负了去。”
老太君略有动容,人家都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很有诚意了,但为了给孙媳妇面子,她仍是有所保留地道,“何家的公子姑娘都是极好的。我虽未见你那兄弟,但令叔一向廉正奉公,刚正不阿,相信你那兄弟也不会差哪儿去。若真能与何家来个亲上加亲,那是极好不过了。可情丫头的终身大事,总归还要你公爹同意,这样吧,待会我与他爹商量去,明日便给你答复,啊。”
何氏知道如情的婚事接连几次都折戟在男方品性问题上,这回同样会更加小心谨慎,不定还会背着她四处打听她那堂弟及三叔家的一切,想着堂弟的为人和品性,何氏轻轻地笑了起来,堂弟除了与前朝的皇后党王家毁过婚外,也别无其他缺点了。
于是,何氏大方地笑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虽然与四妹妹议亲的是我那堂弟,但为了四妹妹的终身幸福,还望太君您多加打听才是。”
对于何家三房的嫡次子,老太君确实心动的,连忙叫来方敬澜地同商议此事。
方敬澜时常往外头跑,消息是要比老太君灵通不少,一听闻何家三房公子,立马双眼一亮,“那个哥儿我见过几次,不但一表人材,还谦虚有礼,待人接物极有一套。虽走武官路子,却也斯文有礼,在同僚上司那也是极得好评。想不到,如此优秀的哥儿居然瞧中了我家如情,情丫头还真是苦尽甘来呀。”
……
如果何家三房夫人瞧中了如情,并诚意十足,被老太君及方敬澜冠上“如情当真是苦尽甘来”的形容。
那么,傅老夫人携了一堆厚礼登门,并扬言是替靖王府的靖王李骁作媒时,便成了天上掉馅饼,并且这个馅饼厚得无法比,当场让方敬澜头晕眼花,差点站不住脚。
松鹤堂内,老太君双目呆滞地盯着眼前身穿宝蓝色遍绣宝相花交领褙子,下身裙摆遍绣六福山水祥云纹的傅老夫人。这位因丈夫作战牺牲在大同城墙上而受今上抚恤封为从一品诰命夫人的傅老夫人,虽头发花白,却衣着齐整,规整繁复的灵蛇髻上,正中插着枚五凤朝阳金丝镙珠衔红宝石的大头珠钗,胸前佩着枚“纳福长寿”铰金纹链的金璎珞红宝福羊脂玉锁,手腕上戴各戴一只金钏,一边呷了口热茶,一边观察着厅内诸人反应,一边惮明来意。
“……我也不拐弯抹角,就开门见山吧,我今日前来,也是受人之托,靖王爷瞧中贵府四姑娘,便托了我来作这个媒,靖王亲自与我过:方府四姑娘德行妇容皆是上上之选,品貌端庄,才德俱备,王爷对她可谓是一见倾心,遂诚心实意想聘娶贵府四姑娘为正妃。还望老太君方世兄莫要嫌弃才是。”
饶时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老太君也无法及时反应过来,滞了片刻,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夫人的意思是,靖王瞧中我家情丫头?”
傅老夫人含笑点头,“正是。靖王爷是真心想聘娶四姑娘为正妃的。”
老太君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很好,她不是在做梦,疼痛感总算拉回她所有神智,她深吸口气,语气严谨,“这怎么可能呢?我家情丫头可是个庶出的,再来方府也不是权贵世家,如何配得上靖王府那样的人家?老夫人没开玩笑吧?”
李氏也跟着狠狠地点头,大庆朝开国至今,待级森严无比,轻易不得越矩。普通的勋爵之家就算走到大街上,他们这样的人家,都得回避并执礼,在靖王那样的一字王面前,更是得执叩礼。尤其在婚嫁方面,就算女方高嫁,至多也就是比娘家高个一二等品秩。如真如善如美三姐妹都算是高嫁,想不到如晴居然踩到狗屎运,被靖王给瞧中,简直超出她穷尽一生的想像了。
再来,如情区区一个庶女,居然被靖王府瞧中,不是娶为侧妃,而是聘为正妃,天与地的差别,难怪她会吃味,会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其实,李骁在拜访赦造傅府时,向傅老夫人明来意时,傅老夫人也是震惊了良久的,如今,方府诸人的各自反应都看在眼里,也不意外,只是笑道:“这婚嫁大事,哪能开玩笑呢?靖王确实是带了这几箱子薄礼登门,要老妇人亲自走这一趟,亲自向贵府提亲。若是贵府同意这门婚事,那么靖王爷择日便让人送来聘礼,喏,这是靖王的生辰八字,请老太君过目。”
从夏林家手中接过一张红色字符,老太君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随意望了眼,又望向傅老夫人,“这,好端端的,靖王为何会瞧中我家情丫头呢?”她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呀。
老太君这么一句无意的话,却惹得傅老夫人的心在滴血,她那庆昌侯家的亲侄女一心一意想嫁给李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获得太后的喜爱,想着请太后为她指婚嫁入靖王府,可谁知道,太后的旨意还未下达,李骁便亲自进宫一趟,亲自向太后道明,他已有意中人选,请太后作主,让他迎娶心目中的姑娘。太后大为惊讶,遂问及是哪家姑娘,李骁却闭嘴不谈,太后一向喜爱这个王侄,想着李骁眼界一向奇高,想必瞧中的姑娘应该是千里挑一的,当场表示支持。当然,先前承诺过庆昌侯嫡女杨启宁,也就是她的姨侄女,要为她指婚的对像便只能换人了。
“这个,靖王并未明。不过,瞧着靖王亲自走一趟,想必是真心实意的。老夫人就不必再犹豫了,直接给个准信吧。”
“这个……”老太君犯难了。下意识望向李氏,李氏也是双眸呆滞,呆呆地望着傅老夫人,又呆呆地望着放在地面上那上等的用珊瑚石打造的半人高的蟋桃盆景,及同箱子的珍贵皮货,最后又瞪着面前箱子里那直冒的华光,再见对面傅老夫人,总算找回神智,吃吃地道:“靖,靖王爷,向方府提亲?”
傅老夫人再度点头,“刚才我已经得够明白的。老妇人今日登门,便是为这事的。同意或拒绝,还请贵府给个明确的表示吧。我也好向靖王交差呀。”当然,她倒希望方府不会同意,那么她侄女就有可能嫁过去了。
李氏扭着帕子,期期艾艾地望着老太君,天上砸如此一块厚厚的馅饼下来,她的心也乱了。一方面心喜方府攀上王府这门亲事,那日后她的如美也能受益,但又想着如情一个庶出的居然越过如美去,心里又别扭嫉妒得难受,一时间,她心里直如猫抓着难受,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太君也乱了,天下掉如此诱人的馅饼,她想接,却又怕接不起,反而砸到自己,不接又心痒难耐,正在为难之际,却听李氏道:“老夫人,可否冒味问一句,这靖王如何会瞧中咱家的情丫头?”
傅老夫人摊摊手,道:“夫人毋须顾虑太多。靖王曾与老妇人过,方府四姑娘德行妇容皆是上上之选。并才貌俱备,品性端庄,虽家世悬殊了些,然,娶妻当娶贤,四姑娘伶俐聪明,又为人淳善,靖王倾慕已久,愿聘为宗妇,托付中馈,衍嗣绵延,一生终老,绝无更改。”尽管傅老夫人心中带着酸气,倒也把这话原原本本道了来。
傅老夫人话缓慢,却也铿锵有力,由她嘴里出来,使老太君仿佛瞧到当年李骁骑在马上,拱手朝她保证,“老夫人但请放心。李骁定妥善护送赵夫人回京。”
松鹤堂外植了几珠参天古树,遮住了烈日的阳光,只在密叶枝缝里找到些许斑驳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