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两位演员的态度特别真诚,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大哥你也别为难,照实了说,我们这个岁数,说句实在话,再难听的话也都听过了,站在台上,当面吐着唾沫让人往下撵,往你身上扔东西,这事咱们都经过。今儿难得大家唠得投脾气,老哥你也是听惯了戏的,肚子里也有货,你往实里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咱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反正能改就改,不能改,心里也有数。
人家这么真诚,自己再不说就像端着了,安国庆真不那种人,憋了半天,到底实话实说了,当然,老好人嘛,说得尽量委婉,其实也就是他之前在台下跟安然评价的那些,男演员的嗓音条件不行,但他把握得好,把不利转为有利。不过,虽说另有风味,可到底在必须高音的地方有些不上去,多少有些遗憾。女演员的嗓音条件好,但在表演上反不如男演员的细腻,而且也不够灵活。
其实这些都是一个老戏迷的泛泛而谈,远远称不上什么正经的意见,如果真换了一个行家来谈,只怕这两位演员身上的毛病还要更多。
两位演员对安国庆的实话实说倒真是一点都没在意,不时的点头。就像他们自己说的,很多时候,一个肯下功夫,肯努力的演员再没有比他们自己更清楚自己身上的毛病了。可有些毛病可以根据自身的努力不断的加以改正,有些问题却几乎没有解决之道。
说到底,唱戏毕竟是一个讲究祖师爷赏饭的行当。祖师爷只赏给你半碗饭,你再怎么努力,撑死能再稍稍给自己添上一勺两勺,但想把半碗变成满碗,那真是不可能。
不只是这两位演员,乐手们也是一样,自己的天赋如何,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人到中年,少年时的意气和傲气,早已烟消云散,也早已看淡。
用男演员老李的话说,不看淡又如何,老天爷赏饭又如何?
男演员老李自嘲的苦笑道,现在二人转的境遇就是这么他妈、个德性,天赋怎么样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了。
说着他的语气更加的消沉的,配上那一脸的油彩看着无端的显出一点凄凉的意思来,“我的一位师兄,老哥你要听到他的戏,保准就能感觉什么叫真的祖师爷赏饭,嗓子好,性子灵,演得也漂亮。说是师兄,其实也是前后脚学的戏,什么戏,师傅教过一遍,你再再看,我们这些师兄弟学的是一个样,人家师兄学出来又是一个样。甭提多得我们师傅喜欢了,直说这辈子教出这么一个徒弟真是值了,又说我们那位师兄将来肯定是要大红的,只怕将来整个东三省提起二人转来,就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
大华在一旁一边频频点头,一边频频叹气。
老李说到这里有点动感情,原本就显得有些低沉的嗓音这会儿更透出一股浓重的沙哑来,“可现在呢,我那位被师傅盼着能名震东三省的师兄早改行当了环卫工,每天起早趟黑的扫大街,抽大烟,喝大酒不说,还是整个了气管炎,当年的金嗓子早八百年就倒了。当年师兄师姐里头,我其实是条件最差的,长得五大三粗的不好看,最主要的是差一点就是个公鸭嗓,大华的嗓子倒也还行,就是学戏笨,长得……”他说到这里看了自家老婆一眼,本来暗沉的眼光浮起了一点笑意,“从小长得就胖,那会儿,她还不叫大华,大伙儿都叫她胖丫儿……”
但凡是女人就没有人乐意听人说自己胖的,除非她是某些以胖为美的民族,哪怕女演员大华现在这体形,十个人见了都要众口一词的统一标准评价为“胖子”,她依然不乐意听,没好气的推了丈夫一把,笑骂道,“闭嘴啊,你说以前的事就说以前的事,埋汰我干什么玩意。”
老李也笑了一下,拍老婆的手,“抱歉抱歉啊,我这不是话赶话吗?”
众人因为受老李的话的影响,气氛稍稍有点伤感,夫妻俩的几句口头官司倒是让大家不由得笑了起来,心头的伤感倒是淡了不少。
老李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和语调也恢复了正常,但依然还是没能忍住的叹了口气,“我们俩的条件在一群师兄弟里的条件一直都不好,师傅对我们俩也是很不看好。可哪想到,那么天赋比我们好,也比我们努力的人,到现在还在坚持着唱的,就剩下我们这个俩个不成器的了。师父……师父去世的时候,大家一碰面,真是干什么的都有。就算是我们俩,现在也不能说是正经唱的了,就是拿这个糊弄个小钱,可不管怎么样,手艺还没彻底丢下,将来到地底下,见了师傅,我们也能交代了。”
乐手们听得也是感慨良多,说起来,谁不是从小学艺呢,天赋高的,不能见得多了,但总能遇到过一两个出众的,可后来真干这行,而且能坚持下来的,真没几个。可坚持下来,又能怎么样呢?
这场演员与戏迷的会面一直似乎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伤气氛。